又是齊齊一怔。
誰也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騷的操作。
唐羨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風中翻飛。
唐慕之眼睛睜大,眼底閃過一絲震驚和茫然,下意識一頓,那兇猛的自戕姿勢便慢了。
燕綏的表情更是難以形容,動作卻如閃電,幾乎文臻剛喊出口,燕綏的手已經順勢變指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睜大的眼睛好像已經閉不上,滿眼的驚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滿面潮紅地閉上眼睛。
睫毛微微顫動,卷翹的邊緣似落于花尖的鳳尾蝶。
只有在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決斷都放下之后,她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燕綏俯下臉去。
唐慕之仰起臉。
忽然一塊手帕飛來,無比精準地隔在了燕綏和唐慕之之間。離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離。
燕綏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張開的唇齒之間,忽然飛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綏伸手一抄抄住。飄身后退。
這一系列的動作不過眨眼之間,手帕的出現時機妙到毫巔,而燕綏的反應和擲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發指。
吻,可鹽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綏行云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側,將那手帕連同里面的哨子扔給文臻,皺眉道:“你這手帕多久沒洗了!一股油煙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趕緊將哨子藏了,心想這帕子昨天檫過鍋邊我會告訴你?
那邊的唐慕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狂叫,便要撲過來,卻被唐羨之拉住,唐慕之卻似乎快要瘋了,竟嗆地一聲拔出身后的刀,劈手對她親哥就砍,“讓開!我要親手殺了這一對……”她說到“一對”兩個字,神情愈發難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聲音也忽然變得嘶啞,“……這兩個賤人!”
唐羨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嘆息了一聲,大袖輕飄飄地拂了出去。
似流云似風過揚沙,又抑或輕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團霧氣初初漫起,轉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帶血的天空。
唐慕之軟軟地倒了下去,唐羨之親自接著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亂發,才平靜地看向燕綏,“殿下,士可殺不可辱。”
“舍生取義為士,殺身成仁為士,博學高才為士,慷慨悲歌為士。”燕綏的笑意三分邪氣三分譏,“她合上哪一點?或者你覺得動輒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羨之笑意依舊那般干凈近乎空靈,“殿下雙手猶沾血,卻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綏淡淡道,“我可以,你們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還輪不到一個刺史之女踐踏。”
“唐家滿門守法,為國盡忠,數代鎮守三州之地,屢受當今表彰,到了殿下這里,就成了禍害廢物。設計陷害在前,當街侮辱在后,羨之不才,只想問問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綏一臉懶得理你表情,擺擺手,他身后一個黃臉垂眉的護衛上前一步,沉聲答:“唐慕之出手暗殺堯國王世子在前,傷宮中五品女官在后,更當街馭獸,殺傷無辜百姓無數,橫行不法,人人得見,要如何,自有我東堂律法答復閣下。”
“東堂律法……”唐羨之重復一遍,聽不出贊同還是譏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費周章,自會有能解釋清楚的人來……”
他話音剛落,馬蹄聲篤篤,一隊衣甲鮮明的騎士狂奔而來,燕綏一看見那衣甲制式,眉頭便一挑。
文臻直覺此時趕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問:“誰來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太子。
“萬年和事老來得及時,這是想向唐家賣個好呢。”燕綏閑閑地道,“你看著吧,馬上,我們的賢良端方的太子,就要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爛攤子’,跑得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
他話音未落,長街那頭一聲長喚:“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險些忍不住嗤一聲——人還沒到,事情還沒搞清楚,先針對燕綏來個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說便扣個宜王又鬧事的帽子嗎?
二話不說就叫人放手,燕綏不放,是不是就要擔個不聽勸解不敬東宮的罪名?
難怪燕綏在朝野名聲不佳,有這么一位會說話的好兄長,想佳也難。
那聲大喊驚動長街,隨即太子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有馬也不騎,有轎子也不坐,撒著兩條不甚健壯的腿狂奔,后頭一大堆人跟在后頭氣喘吁吁地大喊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這樣狂奔!千金之體不可如此輕忽!”“二哥您好歹把藥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聲,拼命忍住。
都是戲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選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顯的內涵給展現出來了。
一位“強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勞國事還要心急火燎給弟弟收拾爛攤子的賢良東宮”形象真是給演活了!
捧哏群里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定王燕絕也在,難為他大長腿跑得很快卻不能超過要在前頭走c位的太子,夾著腿跑得有點憋屈。
太子終于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陣才發話,“怎么回事?孤聽說這里有些沖突?羨之,慕之,你們怎么在這里?三弟,你動用龍翔衛做甚?”
一連幾個疑問,文臻一聽太子對唐家兄妹的稱呼,心里便嘆了口氣。
唐羨之還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干凈清靈,像不諳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并沒有發生什么,都是一些誤會。只是,”他對太子一個長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氣急攻心,暈過去了,還請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來忠敬的份上,莫要讓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體質虛弱,實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驚道:“什么下獄?怎么事情就到這般地步了?”
燕絕也一臉詫異,“三哥,不至于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馬長大,雖說這些年見得少些,但也不用這么翻臉無情吧?”
唐羨之只微笑,微帶無奈的,包容的,一臉“他又胡鬧可他身份貴重我也沒辦法”的含蓄。
太子卻道:“老五你別亂說話。這里人流來往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給那些流民閑漢聽了些什么捕風捉影,于我天家名聲不利,都跟孤進宮,到陛下面前分說也就是了。”
唐羨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經上本,得中書通知明日陛見。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謹,如此陛見頗有些不尊君上,還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風塵,再去宮中聽訓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著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轉向燕綏,道,“老三,看你也受了傷,先回府養傷,今日的事兒,稍后孤會代你回稟父皇。”
燕絕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為我東堂鎮守三州不說,好歹也是咱們的親戚,些許小事,說開了也就行了,難道你還想鬧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樂?”
他們一搭一唱,文臻托著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別佩服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選擇性長的,站在一地鮮血和傷者中間閑話家常勾心斗角,好像腳下的殷殷血是蓮池花,傷者的呻吟是宮中的雍容雅樂,橫陳的尸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帶多瞧一眼的。
號稱賢王的,視若無睹;被眾人視為修羅魔王的,在討公道。
這世道啊,永遠都這么顛倒。
雖然對東堂皇子們的故事不大了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綏在此次事件中立功并得以制約門閥,趁勢向唐家賣好以獲得未來的籌碼。
至于什么百姓人命,什么兄弟親情,那是什么,能吃嗎?
那邊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談笑風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視而不見,努力營造“小事一樁何必劍拔弩張”的氛圍,但輕松語的背后,是無聲無息出現得越來越多的黑甲肩旗衛士,不動聲色地將整個九里城包圍。
這些黑甲士兵并不隸屬于任何軍制,屬于皇城外圍戍守人員,旗手、金吾、羽林衛中的旗手衛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調遣之權,三千人以下不用報御批。
而燕綏這邊,為防打草驚蛇,帶來的只是自己的親衛隊,人數懸殊。
更何況如果真要打起來,文臻可以想象得到燕綏馬上就要面對整個朝廷的攻訐。
唐家會哭訴委屈,和唐家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朝臣會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對中立的重臣,也會因為唐家目前沒露出不臣之思,而從求穩角度出發,認為燕綏行動魯莽涉嫌挑釁,更不要說太子等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來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后打草驚蛇,之后唐家會做什么,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文臻隱約能明白燕綏的想法,一開始他想利用堯國逼迫唐家,計劃失敗之后,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為質。
但這實在很難做到。
唐家地位人脈一樣不缺,還有太子定王頂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來,燕綏再牛,他又能有什么辦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覺得身體不大舒服,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傷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現過一次奇怪的狀況,感覺身體忽然被禁錮住了,很快這種感覺又消失了,此刻情勢緊張,也股不了這么多。
她看看四周,對君莫曉做了個手勢,又做口型,說:“報官——報官——”
可惜君莫曉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臉懵逼。
文臻嘆息——胸大無腦啊胸大無腦!
又對聞近檀做口型,聞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馬上就開始往后縮,眼神驚恐——叫她去天京府報官,難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摟著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離,這人總是不大愿意看見燕綏的樣子,又不知道趁亂跑哪去了。
燕綏似乎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忽然笑一聲,道:“看來你還不是只會吃。”
文臻瞇了瞇眼,什么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隨即文臻就聽見街道那頭一陣馬蹄疾響,并不雄壯,感覺只是寥寥數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間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羨之打哈哈聊天,外圍,那些旗手衛的衛士不動聲色地驅散人群,搬走尸體,清除血跡,再過一會兒,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想要以“當街殺人血流漂杵”之類的凄慘景象來控訴,也做不到了。
沒有人阻攔,就連燕綏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忽然九里城外,隱約有哭聲爆發——有傷者死者家屬及時趕來了。
旗手衛立即涌上,組成人墻,想將人攔在了九里城,不讓他們見到尸體,但前后傷者死者足有幾十人,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他們在運尸體!”便有一大群人涌了過去,本來這些苦主也越不過裝甲精良的旗手衛的防御,可不知怎的裝尸首的大車便被打開了,里頭堆疊的血肉模糊的尸首頓時震住了眾人,幾乎立刻,人群便瘋了,一大群人手撕腳踢,不知怎的便也將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們推倒,從里頭一具具搶出尸首來,隨即便響起陣陣凄厲的嚎啕聲。
“爹啊——”
“大嬸子啊……”
“我的兒啊……”
一群人哭喊著,抖抖索索翻看尸首,被各種牲畜咬死踏死的占大多數,還有少些是慌亂擠壓踩踏致死,這讓苦主們越發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么會被狗咬死!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狗和馬發瘋!”
“這不對!我們要去告官!”
“對!去告官!”
“讓開!讓開!”
一群青衣衛士快步走來,一臉陰沉陰鷙之色,當先的人撥開人群,在苦主們面前站定,手指有意無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鐵交擊,“此等亂民,沖撞貴人,驅狗逗獸,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爾等還不速速散開!”
又有人大聲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沒找到驚擾貴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來怕官,這一罵,苦主們都惶然收聲,面面相覷,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淚道:“我家二小子向來本分,見著官府都繞道走,怎么可能沖撞貴人……”
又有人大聲哭,“我家老漢最怕狗,怎么可能驅狗!這好端端的怎么叫狗咬死,這叫老婆子以后怎么活!”
太子的人便也過來了,充分沿襲了乃主之間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風范。當先一個清癯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聲的老婦,溫聲道:“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貴人路過,這位貴人素來身邊跟著鳥獸,眾人避開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驚嚇,慌忙走避,引起紛亂,”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燕綏方向,才繼續道,“反而驚了貴人的鳥獸,引發它們的兇性,這才惹出這樣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憐爾等草民無知,特赦不追究你等驚擾貴人之罪……”
他絮絮說著,辭懇切,神情憐憫,眾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覺感激,這人看著那老婦凄惶,也紅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來心軟,最見不得百姓遭災,雖說這事你們也有不是,但太子憐惜你們,稍后你等自去天京府領撫恤,殿下說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祿撥到天京府,由天京府發放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時眾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幾分驚喜,那老婦砰砰向著太子方向磕頭,太子也及時地回身點頭示意,頓時又引起一陣含淚感激的喃喃稱頌。
又有人問到底是什么引起眾人走避,驚嚇了貴人的狗,清癯男子一臉為難地道:“這事……我一個下人,不好妄加非議……不過你們看那滿街的狗,多半受驚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們瞧瞧,還有什么能讓這些狗都發瘋啊……”
眾人的目光,便隨著他隱晦的暗示,落向遠處的燕綏身邊——三兩二錢正在他身邊肅然端坐,身軀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閃光。
“這狗……”眾人露出驚嚇之色——沒見過這么雄壯的狗,第一眼還以為是獅熊之屬。
“這狗……”清癯男子一臉意味深長。
眾人也便自以為懂地立即懂了。
原來是被這猛犬給驚嚇了。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畢竟眾人看見三兩二錢的第一瞬間也覺得恐懼。
隨即眾人又被有意無意地科普,這犬是宜王殿下豢養的。
人群漸漸散開,因為清癯男子勸他們早點去天京府拿撫恤,并且提醒他們,宜王殿下勢大,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所以給大家撫恤銀子以作補償,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來查問此事,也不要再試圖舉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實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騰到最后,撫恤銀子沒了,自身性命還保不住。
眾人諾諾稱是,懷著對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對宜王殿下的雙倍的憎恨,自領著尸首離開。
遙遙的,太子和定王對視一眼,燕絕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紅臉白臉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決。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經安撫,天京府會得到完美的解釋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間查訪,得到的也只會是口徑一致的對宜王殿下縱狗行兇的控訴。
本就名聲可止小兒夜哭的燕綏,會做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沒什么可疑的,很快,他會迎來一波更為猛烈的彈劾。
太子還留了個埋伏——他并沒有完全為唐家摘清干系,賣人情歸賣人情,但唐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們獲得百姓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