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國!你可回來了!”
陳恭一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熱,自己已經足有十一年沒有被人這么叫過了。多年的間諜生涯讓他克制住了心頭的激動,冷靜地拱了拱手:“陰老師,您別來無恙。”
來的人正是蜀漢司聞曹司聞司的司丞陰輯。他親自來迎接陳恭,足見南鄭對于這位“黑帝”的回歸是何等的重視。而對于陰輯來說,還有個人的理由在里面。十一年前,他親手訓練了這位當時才二十歲的少年,并把他送去了隴西那個兇險的地方;現在這名少年已經變成挺拔沉毅的成年人,并且活著回到了祖國,這沒法不讓陰輯興奮。
這位老人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陳恭的肩膀,呵呵大笑。
這時候,陳恭對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著說:“重新認識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輔國。”徐永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早就知道“陳恭”只是一個假身份,但一直到現在他才得知眼前這個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陳恭呢?”徐永問道。
“十一年前,陳恭和他父親的隊伍因為迷路走到了我國邊境,他父親和其他人被山賊殺死,我國邊防軍只來的及救回陳恭一個人。司聞曹當時正在策劃打入隴西內部的計劃,于是就讓年紀與體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攜帶著相關身份文件去了那邊。至于真正的陳恭,我想他現在仍舊被軟禁在成都吧?”
說到這里,杜弼把尋求確認的視線投向陰輯,這個老頭子敲敲頭,回答說:“對,一直好好地被關在成都呢。現在你既然回來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來了。”說完這些,陰輯瞇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說什么,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軍,歡迎回到漢室的懷抱。諸葛丞相委托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陰輯說完,從懷里取出一封蓋著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給徐永,“這是丞相的親筆信。”
徐永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剛要稱謝,這時從馬車上又跳下來一個人。這個人一下車就沖杜弼與徐永抱了抱拳,滿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陰輯伸手一指,給他們介紹道:“這位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他也是專程來迎接你們兩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驚訝,杜弼驚訝是因為這個名字,他在隴西的時候與南鄭的情報流動是單向的,對于漢中人事變動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負責人叫荀詡,后來因弩機失竊事件而被調走。現在這個人居然官復原職,這讓他有些吃驚。
而徐永則是對這一頭銜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漢的內務部門就是靖安司,現在靖安司的從事親自來接待他,其意義不而喻。
荀詡似乎沒有覺察到兩個人的表情,他熱情地迎上來,先對杜弼說:“黑帝大人,久仰久仰,歡迎回國。”然后又轉向徐永:“徐督軍,您能棄暗投明,真是令我們都很欣慰,這真是漢室將興的預兆。”
這套外交辭令并不代表任何意義,但至少說明靖安司并沒懷有什么敵意。
這時候天已近正午,四個人又寒暄了一陣,在情報站用了些酒飯。酒足飯飽以后,陰輯催促著上路,說回到漢中以后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于是四個人分乘兩輛馬車出發,出乎意料的是,陰輯沒有與他的學生杜弼一輛車,而是與徐永同乘,杜弼同車的卻是荀詡。
兩輛馬車的車夫見乘客都已經坐穩,掉轉車頭沿著官道隆隆地朝南鄭開去。一路上杜弼不時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表情無限感慨,畢竟他已經十幾年沒有看過益州的土地了。
“杜先生覺得這幾年來益州風光可有什么變化嗎?”坐在一旁的荀詡忽然問道,語氣很隨便。
“呵呵,一難盡吶。”杜弼搖搖頭,將車簾重新擱下,表情看起來有些滄桑,“比起景物,我倒覺得人恐怕變的更多。昭烈皇帝駕崩也有幾年了吧?”
“唔,都快九年了。”
“我離開益州的時候,陛下還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呢。”杜弼有些感傷地拍拍了車座的扶手,語調沉重,車子有節奏地顛簸著。荀詡“唔”了一聲,覺得氣氛有些沉重,于是轉了個話題:“杜先生,無論如何,這一次你能平安歸來,實在是我國之大幸。這幾年我軍對隴西的情報工作全系于您一身,居功闕偉啊。”
“荀從事不必過獎了,歸根到底,我也是被人趕著倉皇逃出來罷了。”
“哪里,若不依靠您的情報,只怕我們靖安司的工作真的是要盲人摸象。別的部門我不知道,靖安司可是給您立下生祠,一日三香,四時享祭呢。”
荀詡說完這個笑話,兩個人都笑起來,他們兩個雖然素未謀面,但卻是一直戰斗在一起的同事。一想到這一點,杜弼和荀詡就覺得對方親近了不少。
杜弼把姿勢調整到更舒服的位置,雙手交錯疊在肚子上面,偏過頭問道:“說起來,我聽說您前一段時間調職來著?”荀詡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怎么……這種事都傳到隴右了嗎?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
“是因為弩機圖紙那次的事情么?”杜弼關切地問,那件事跟他也是頗有關系。
聽到這個問題,荀詡臉上劃過一道陰影,那是他一直揮之不去的挫折感。他把頭轉向車外望著向后移動的風景,慢慢回答道:“正是,因為那一次行動的失敗,我身為執行者必須要負擔起責任,于是就被降級外調了。”
“看起來荀從事你對這件事仍舊耿耿于懷。”
“不完全是因為我個人吧。”荀詡嘆了口氣,“畢竟這對于我大漢來說是個巨大的損失,全都是我工作失誤的關系。”
聽到這句話,杜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將眼睛閉上,仰起頭緩緩地說道:“荀從事,你想知道這件事后來怎么樣了嗎?”
“怎么?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事情嗎?”荀詡驚訝地望著表情從容的杜弼。自從弩機圖紙失竊以后,漢與魏軍只發生過一次大規模沖突,而且是漢軍主導的伏擊戰,因此靖安司無法判斷魏軍是否已經掌握了“元戎”或者“蜀都”的制造技術并大規模裝備部隊。
杜弼用指尖敲敲馬車邊緣,輕快地說道:“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其詳情。那一份弩機圖紙確實在建興七年就送到了給事中馬鈞的手上,但是馬鈞經過研究以后得出結論,這份弩機圖紙的技術含量沒有想象中那么高,他認為可以以此為基礎研發出五倍效率以上的連弩來。”
“嗤!是他們無法理解個中精妙,所以找個借口罷了。”荀詡的鼻子里發出不屑的聲音。他對于蜀漢的技術優勢非常有信心。
“姑且認為馬鈞確實是個天才吧,但這也沒多大意義。你知道的,魏國現在的皇帝曹睿是個好事之徒,最喜歡就是修造園林宮殿。在建興七年末,他決定為曹騰、曹嵩、曹操與曹丕在洛陽設立宗廟。這是一筆浩大的開支,各地都不得不削減其他預算以供給中央。那個弩機作坊的建設費用實在是太過龐大,被負責預算審核的中書令孫資砍掉了。于是這件事不了了之,馬鈞也回到了鄴城。”
“這樣啊……”荀詡忍不住嘲諷了一句,“想不到魏國皇帝比大漢的同僚更可靠一些。”
“哦?荀從事何出此?”
荀詡將燭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杜弼聽。杜弼聽完以后,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他所接觸到的資料或者官員曾經提及過“燭龍”這個名字。杜弼最后放棄似地搖搖頭,沮喪地說:“一定是一只比我隱藏還深的老鼠。也許它是受曹魏中央直接控制的,根本不走雍州這條線吧。”
“至少我們現在還無法掌握到他的情報…………就看那位仁兄是否能給我們帶來一些驚喜了。”
荀詡說完掀開車簾,杜弼和他一起把視線投向前面那輛在飛騰的黃沙中奔馳的馬車,兩個人同時陷入沉默。
自從荀詡在建興七年調去江東擔任敦睦使主簿兼司聞功曹以后,他在那里一共工作了十四個月。這十四個月里,荀詡的表現相當優異,多次取得對吳情報工作的重大勝利,敦睦使張觀對其贊譽有加,就連吳國官員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對付的家伙。薛瑩曾經如此評價過:“荀詡這個人我很討厭,因為從我的立場來說,一個好的情報官員就是一個討厭的情報官員”
建興八年的六月份,漢中接到杜弼(陳恭)的情報,得知曹真正籌劃對漢中的大規模進攻。諸葛丞相一方面命令漢中駐留的軍團積極備戰以外,另一方面又讓在蜀漢東部防線的尚書令李平(原名李嚴)率領兩萬人增援漢中。為了確保漢中的內務安全,諸葛亮讓遠在東吳的荀詡也隨同李平部隊返回漢中,官復原職,繼續主管漢中的內務事務。
其實不獨荀詡,整個漢中的官僚體制都有了大的變動。尚書令李平的到來,讓官僚結構又多了一個重心,整個后勤部門全部劃歸他來統屬。荀詡的兩個好友、軍謀司的狐忠和軍方的成蕃全都調撥到李平的麾下擔任參軍。而荀詡的上司馮膺則因為“柳螢事件”的敗露而被內部申飭,被撤銷了司聞曹西曹掾的職務,降到軍謀司司丞的位置。荀詡的手下中,高堂秉調去了南方,廖會因病去世,第五臺只剩下裴緒和阿社爾還在編。
荀詡每次跟別人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都禁不住感嘆道:
“總之,世事無常吶。”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中午,這兩輛馬車進入南鄭地界。馬車前方的道路愈加平整寬闊,兩側雖然仍舊是土黃色的景色,但大塊麥田出現的次數逐漸頻繁起來。一個時辰以后,南鄭高聳的城墻已經可以用肉眼直接看到。
奇怪的是,兩輛馬車并沒有直接順著衢道進入南鄭城內,而是在城前的岔路向右拐去,繞過南鄭的城墻以后直接向東走。隨著車輪的轉動,原本富庶繁華的景色又開始變的荒涼起來。
杜弼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他有些奇怪地問道:“咱們這是去哪里?”
“噢,別擔心,我們先去青龍山,就在南鄭東邊。那里以前是軍器諸坊的總務,現在改成靖安司的一處工作地點了。”荀詡輕描淡寫地回答,“咱們先住上幾天,熟悉熟悉當地環境。”
杜弼洞悉了荀詡的心理,唇邊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在弄清楚我和徐永是否可靠以前,是不會讓我們進入南鄭的吧?你我都是司聞曹的人,就不必說外行話了。”
被說中了心事的荀詡尷尬地搔搔頭,努力讓語調聽起來更平常一些:“就我和陰大人個人來說,我們當然不可能懷疑一個已經為大漢工作了十幾年的間諜,可是……呃……您知道,這是規定。”
杜弼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荀詡的肩膀:“我理解,這一次突然的撤退毫無征兆,換了誰也會起疑。我被曹魏擒獲然后答應做雙面間諜,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到達漢中之前已經做好了被審查的準備。”
說完他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手勢,表示荀詡大可不必為此事過意不去。
“關鍵是那個徐永,他的叛逃理由很充分,也合乎情理,但我始終覺得這還是太突兀了。”
“這就是接下來幾天我們要搞清楚的事。”荀詡看著前面那輛奔馳的馬車,若有所思。他心里知道,這份工作并不輕松。
如果徐永是假叛逃,那么他來蜀漢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徐永是真叛逃,那么從他身上能榨出多少有用的東西?
最關鍵的是,關于“燭龍”,徐永知道多少?
這才是荀詡最為關心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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