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云霞漫天,猶如火燒一樣,落日余暉照在紫寰宮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變幻。宮人們在銅鑄的龜鶴中投入了點燃的沉香木,縹緲的香煙從龜鶴的嘴里噴出,漸漸彌散開去,有如一層祥云瑞藹隱沒了大殿的正門。
遠處高閣上遙遙傳來扣擊云板的聲音,已是入夜的前夕。錦衣廣袖的少年獨立在廣合殿外的御道正中。敞闊的御道顯得空曠荒蕪,放眼望去,空蕩蕩的了無人跡。
微風撩起了呂歸塵的袍袖,一陣陣的輕寒。
“國主詔宣北國青陽部世子呂歸塵覲見,”紫衣的掌香內監步出宮室,在遠處的屋檐下放聲呼喊。
呂歸塵急忙端正身形,沿著御道緩步前行,登上臺階之后,在宮室門口稍稍停頓,這才悄無聲息地踏進,長揖之后立在刺繡錦云的緙絲屏風下,溫雅端靜,一舉一動都合乎東6貴族的禮儀。
這間宮室中陳列簡潔,幾張緙絲屏風隔開了前后,居中一張考究的鐵梨木桌案,桌案后下唐國君百里景洪寬袍高冠,正運筆如風。來到下唐六年,雖然覲見的時候也不少,呂歸塵還是第一次看見百里景洪運筆書寫。他筆落之際頓挫有致,頗有凝而不的意味。呂歸塵起了好奇的心,抬頭看去的時候,百里景洪正低喝一聲,手中紫毫一頓而起,仿佛運刀一般。
他將手中紫毫拋在硯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氣,一副字帖已經寫就。
“世子遠征殤陽關歸來,息將軍上表稱世子乃是乳虎初嘯,親臨戰陣,不避矢石,手刃離兵數十人,不愧是青陽英雄之后,”百里景洪一笑。
他身邊的掌衣內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百里景洪剛剛寫就的那張灑金錦云箋,低著頭送到了呂歸塵面前。
墨跡淋漓,四個鐵骨錚然的大字有如刀劈——“豹行天北”。
墨是御用的紫煙松雨墨,字則是百里景洪最為得意的“斬石體”。東6常臨的三家字體,無非洛輝陽的“輝陽體”、陳犁的“潑云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云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乃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巖,碎石紛披,筆下一脈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曾被書畫見長的喜帝推崇為“最見得男兒肝膽”。百里景洪以唐公之尊,詩書并稱雙絕,最難得的是可以臨摹三家字體,經常賜字給親信的大臣。但是“斬石體”是他最得意處,曾經自稱“身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輕易不肯以此字體賜人。
“謝國主恩典!”呂歸塵恭恭謹謹地接過賜字,躬身長拜。
“世子不必多禮,”百里景洪捻須而笑,“世子是我們下唐的貴客,本公早有賜字的心意,不過這手斬石體最是難練,力道始終難以貫徹筆鋒。這幾日終于更上一層境界,就寫這四字,也是勉勵世子的壯氣。ъiqiku.
掌衣內監字呂歸塵手中接過錦云箋,高捧著下去裝裱,掌香內監則悄無聲息地端上織錦圓凳,請呂歸塵坐下。百里景洪一振衣袖,灑然坐回椅子里。
“世子年紀幾何了?”
“十七。”呂歸塵低聲道。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點頭,“在我們東6,已經男兒行冠禮,女兒束的年紀了,是嫁娶的年紀,世子在北6時候,可有婚配?”
“歸塵南行的時候只有十歲,北6的風俗是十二歲可以為男孩訂婚,所以尚未來得及議婚。”
“哦?”百里景洪一笑,“轉眼世子就是跨馬征戰的英雄了,也算大人了。我們下唐居于南荒,不過下唐女兒卻算是不俗,東6諸國都說下唐女子婉約可親。世子來了南淮城,也多有結交,其中有沒有什么心儀的女子?”
呂歸塵心里微微一動,不知怎么,忽然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羽然的樣子忽然浮起在眼前,還是初見的時候,一勾飛檐隔斷了落日,巨大的蒼紅色日輪中,白衣裳的女孩兒噘著嘴晃著雙腿唱他聽不懂的歌謠。每當想起羽然,他總有一種難以喻的歡欣,淡淡的,而后整個人似乎都沉淪了下去,仿佛一場酣夢,雖然知道空幻,卻不想拔身而出。
“世子?”
呂歸塵忽地驚醒,急忙起身拱手:“歸塵年幼,還未通男女之情。”
百里景洪看得出他走神,卻并不點破,淡淡地笑笑:“世子安坐。年少而眷依父母,長則知人倫而慕顏色,是人之常情,不必羞赧。聽聞北6婚配,有‘叼羊會’一說,富家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要擺開酒壇,烤上巖羊,招募四方的年輕人,喝醉了酒放出一只束紅的母羊。誰能騎馬搶得母羊,就是最強壯的草原男兒,可以奪得美人歸,是也不是?”
“是,國主體察入微,洞鑒明晰,”呂歸塵禁不住露出幾分驚訝。
他并沒有料到百里景洪如此通曉北6的風俗。叼羊會是草原上大戶人家擇婿的手法,為的是在年輕人中選出最強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續家族的血脈。不過青陽部的貴族已經有若干代不營逐草牧羊的生活了,連呂歸塵自己,也只是聽說過叼羊會而已。可是百里景洪說來,細致入微,竟像是親眼所見。相比于其他東6貴族對于北蠻的輕蔑,百里景洪可算博聞多學了。
百里景洪揮了揮手:“我知道有人說我只是個詩書公侯,只懂得吟風弄月,不知道九州大事。他們哪里知道軍政大事,我暗中下了多少苦心?和青陽部結為兄弟之邦,是我在朝堂上力排眾議,我焉能不知道北6的風俗和大事?”
“國主英明。”
“世子能夠體察我的用心良苦,那是最好,”百里景洪整了整衣袖坐回座椅中,“跟青陽部結盟,下唐用意至誠,不是圖一時的交誼,而是期望有朝一日南北呼應,進退一同。世子來我們下唐六年,百里景洪可曾有招待不周全的地方?”
“國主關懷備至,呂歸塵深沐恩典,并無半點不周全的地方。”
百里景洪捻須點頭微笑:“不過有些地方,是我忙于公務而失察了。轉眼世子年紀已經大了,可是孑然一身,遠離家鄉,怎能不倍感孤獨?本公有意為世子結親于下唐名門世族,如何?”
呂歸塵只覺得耳邊像是雷鳴,什么都聽不清了。在此之前,他總是會設想,他坐在金帳里,面前坐著一個女孩,他攜著這個人的手走出金帳,人們圍繞著他們高呼大君和閼氏。這時候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紅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將是何等的陌生!
他覺得雙手雙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伸出來不知是要擺手拒絕,或者只是在抖:“國主……歸塵尚沒有成婚的打算!”呂古塵忽然起身,已經顧不得委婉。他這句話等同于毫無轉圜的余地,直接拒絕了百里景洪的提議。
百里景洪沒有料到他反應如此激烈,不禁皺了皺眉頭:“世子如此說,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