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著那塊鐵,似乎迷茫了。
“都過了這么多年了,你帶著這塊鐵來找我。呵呵,呵呵呵呵,”他忽地用力按著額頭,搖頭低笑起來,“真蠢,你真蠢,原來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改不了的蠢!”
就在一瞬間,他的沖擊像是雷電射穿了云層。大君完全沒有料到這樣的攻擊,弘吉剌甚至沒有來得及提醒,重槍已經貼住了大君的喉嚨。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大吼。
“孩子!在敵人喪失警惕的時候,永遠是你最好的進攻機會!”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蠻族武士們瘋一樣地要沖過來,禁軍們也并排用血肉之軀擋住了他們。哀嚎聲和砍殺聲里,皇帝和大君相對無。
“聽見這聲音了么?呂歸塵,你看見了么?不是我埋伏殺了你的七千武士,而是這些人自己心底的火燒死了自己。他們手里都拿著刀劍,他們要殺人才能活下去。而你是個孩子啊,你不懂這些人的心。”皇帝低低地笑,“所以我說你,真是蠢啊!”
“都停下!”皇帝說。
攻殺還在繼續,殺戮聲吞沒了他的聲音。
“都住手!”皇帝放聲大吼。
那是獅虎般的聲音,瞬間蓋過了一切,像是在帳篷里炸起了雷霆。
人們愣住了,刀劍互格著停止了殺戮。
“我們有鐵浮屠無敵的駿馬和重甲,還有天軀軍團閃電一樣的輕騎,就算這樣,你們都不自信能夠戰勝手持木桿槍和野嵩箭的蠻人,反而要用詭計和手段么?”皇帝搖頭。
“頭……頭真痛啊,”他忽然抬起了眼睛,純黑的眼睛里燃著火一樣明亮,“那么青陽王殿下,我以這片鐵,還有我們二十年來的一切與你訂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絕不踏上青陽的土地,否則叫我身死刀劍之下,魂魄墮入九淵地獄,永世不得轉生。”
一片死寂,人們不敢相信這個時候皇帝提出了盟約。可是皇帝拋下了重槍,他高舉那片鐵,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滾滿了鐵片上的紋路。
大君伸出手去,也握住了,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這片鐵為你我的證,從今而后,我永遠不再踏上東6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這樣么?”
“就這樣!”
大君放開了手,猛地轉身:“弘吉剌,我們走!”
“不會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后有一句話想問你,”走到簾子旁,他回頭,凝視著皇帝,“如果早知道我們之間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當年是否還會來救我?”
“呂歸塵……都已經是大君了,你還在臣子們的面前問我這個問題……”許久,皇帝木然地笑。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局,在那個戰亂的時代,我們為什么要那樣掙扎努力,要肩并肩地殺出一條血路,難道只是為了最后我們互相舉起刀劍么?真是悲哀的謝幕啊,若是早就知道,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皇帝低聲說,“可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野塵的武士們死了,我們的同盟散了,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呂歸塵,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他搖了搖頭:“呂歸塵,走吧,不要問我的心,過去的心,我們都已經丟失它很久了。”
兩人對視著,大君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有如燃燒后的余燼,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他終于走了,再不回頭。這是一生他們最后的一次相逢,此后無論誰,都遵守著這個諾,不再踏上對方的土地。他們若想相見就只有在海峽的兩側遙望,可是天拓峽那么寬廣,即使羽人的視力也看不到對方。
“我的頭……我的頭……”皇帝用力按著自己的頭,像是什么東西要從里面沖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一身黑袍的人無聲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她是男子的裝束,可是那張小小的清秀的臉蛋分明只是尚未成年的女孩,束起來的銀色頭光亮得有些耀眼。她踏上一步,所有侍從都為之退避,她從背后扶住了皇帝,從腰袋里摸出了扁平的盒子,打開來,里面是黑色凝膠一樣的藥膏。她刮了一些藥膏,以刀刃在火絨上灼燒。神秘的煙霧里有一股冷冷的香,令每一個聞到的人都不由得想湊上去一步,可是他們都露出畏懼的神色,退了開去。
皇帝卻張大了鼻翼,貪婪地吸著那些煙霧。
他安靜下來了,眸子那股跳躍的鷹悍的火焰漸漸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蒙蒙的灰暗。他穿著烏鐵重鎧的身體被身材小小的女孩環抱著,卻偏偏有一種別樣的協調。女孩拿過他的手,接過的謝墨地上的綁帶。
皇帝順從地把手遞過去,任她扯著繃帶包扎。
“原來你已經記起來了。”(大燮羽烈王在他一生后期患有嚴重的頭痛癥伴隨間斷性的失憶。)
“西門……你知道么?我討厭睡著……因為我討厭做夢……”皇帝迷茫地看著上方,“我總是夢見一些我不想看見的事情,比如夢見我騎著馬帶著許多的刀要去救一個人,可是我放著馬跑啊跑,怎么都只是無邊的草原,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夢里大喊說你在哪里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個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后來呢?”
“其實直到我來之前我都在猶豫,謝墨勸我趁機殺了他,我知道這是對的……”他凝視著西門,“可是我看見那塊鐵了,我知道我不能殺這個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說的,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也許有一天你會連我也殺了。”
“我不會殺了你的,因為殺了你,我過去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你注意到了么?他脖子上帶的……”
女孩猛地扭過頭去:“不要問了!你應該知道從我這里你問不出什么。你剛才也說了,過去的心,你們都已經丟失很久了,還要問我這個局外的人索取什么呢?”
“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這樣的孩子氣。”皇帝輕輕撫摸西門的頭頂,把鐵片放在她手心里,輕輕拍了拍,“找一個人,幫我把這塊鐵送到很遠的地方,埋在泥土里,不要讓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這樣經過許多年,有放羊的孩子會把它挖出來,從生銹的紋路里面,去讀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向著帳口踏前一步,揭開簾子,蠻族武士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我的……往事……”
“主上!主上!”
在武士們的驚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鐵甲的領口散開,用銀鏈子系著的半彎翠玉帶著許多年前春天的綠意,像是一彎綠色的月,輕飄飄地浮起在空氣中。筆趣庫
十月,帝都。
夜深人靜,滿園子的梧桐烏森森的有如鬼爪。風卷枯葉飛旋著飄落,最后都堆積到南面廂房的臺階下,積了兩尺來深。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廟宇,穿過森嚴的門棟,后面的園子開闊,蒙塵的大匾上是筆力遒勁的大字——“帝君圣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國的太廟。自從離國浩浩蕩蕩的天驅軍團開進天啟城,侍奉宗廟的僧侶和仆役已經跑了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無意一把火燒盡前朝遺老的根脈,只是任它這么荒廢著,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腳步聲停在門口,甲胄低沉地一響。
“主上!”隱藏在陰影中的武士們柱著長刀單膝下跪。
“都留在這里。”皇帝揮了揮手。
武士們又悄無聲息地散去了,皇帝走進了庭院,門在他背后緩緩閉合。他最后站在庭院的正中央,一片枯葉在靴底下咯啦啦地破裂。他站在滿庭院的枯葉和白茅中,風掀起他黑色的大氅,獵獵作響。南側那間靜悄悄的廂房忽然燃起了燭火,映著窗上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大都護得勝歸來么?”人影低聲說。
他咳嗽了幾聲,咳得撕心裂肺,像是有風從胸腔里透過。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熱的內火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五臟。
“不算得勝,不過他已經退回北6。”皇帝說,“一切都如你的預料。”
“所謂蠻族的入侵,不過是其他部落在邊境挑起爭端,想逼著他兵東6吧?好比當年九煵和朔北諸部在鐵線河上和真顏部沖突,進而逼迫青陽大君兵剿滅真顏,這是草原上禿鷲的智慧,它們有時候會故意和羚羊群生沖突,但是眾所周知的,禿鷲并不吃活物,它們這樣做,只是要吸引周圍逡巡的狼群,在狼群展開大規模的屠殺后,它們就可以去啃還連著鮮肉的骨架了。東6最艱難的時候,也是蠻族最有機會稱雄整個九州的機會,可惜得很。”
“可惜?”
“他們的君主是呂歸塵,而不是你,如果你們兩個人易地而處,我絕對相信你能帶著蠻族的鐵騎兵踏平關隘橫掃四州。”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因為他是仁慈的君主,而我是殺人奪位的王?”
“不是,你多心了。”窗后的人低低笑了起來,“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哪有資格嘲弄你呢?要想成為一國之主,‘酷忍’兩個字,時刻要放在心上,當初還是我教給你的,不過沒有想到,你做得比我教的還要好。不說這些了……我只是奇怪,現在東6局勢微妙,可是青陽也是建國之初,內亂還沒有平息,諸部表面順服呂歸塵,而私下里不乏再次挑起戰爭的心,外面又有羽族和夸父的大敵。你如果能夠其三萬鐵騎兵,強渡天拓海峽,在枯水的季節沿著雪嵩河河床直搗朔北原,只需要兩個月。白胤沒能統一北方,但是這個功業可能在你的手中實現,你為什么退兵?”
“我已經和他訂立盟約,我有生之年,不會再踏上蠻族的土地。”
“盟約?”廟中的人笑得大聲起來,像是風中一段殘燭的火焰起伏,“你會把盟約放在心上?我們的做事的風格,忍字為先,趨利而動,畢全功于一役。盟約是你退一步尋求機會的手段么?”
“不是。”皇帝沒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下,一片落葉被風卷在他的鐵靴邊稍稍逗留,擦著地面飛走了,“十四年前,我與他第一次訂盟,原以為是一生的盟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而這次是我和他重續當年的約定,無論我們當初是何等愚蠢,這一次說出的話,直到我死去,都不會改變!”
窗后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這個世上還活著的人里,能讓你這樣執著的也只剩他了。難得今天有空來看我這個將死的人,有沒有興趣跟我說說你們當年的事情?”
“其實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說說話,”皇帝走上臺階,用大氅在滿是落葉的臺階上掃了掃,坐下,雙手支著額角,“十四年前,是胤成帝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歲。”
[歷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東6和北6生過一次危險的邊境沖突。
消息震動朝野。東6人的記憶中,有過胤景帝和胤安帝屈服于北6強悍的騎兵,和親納幣的屈辱時代,也有過胤武帝振奮威武,兩次北征的英雄時代。可是過五十年,東6和北6的精英兵團未曾有過真正的對抗。雙方的手中都握有血腥的屠刀,只是誰也無法斷對方的實力,不敢輕易挑動新一輪的征伐。
但是蠻族人還是來了,在新的帝國——燮帝國尚未確立其地位的緊要關頭,青陽國虎豹鐵禁衛越過了天拓海峽,在臣子們的一致力諫下,羽烈皇帝,天驅軍團大都護姬野親自率領鐵浮圖蠻騎兵部和三萬輕甲精騎北上,三個月后,雙方決戰于中州唐兀關前。
這場戰役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它的結束卻是來歷史上難解的謎團。
能夠追溯的只是決戰之后的第三天,青陽國王呂歸塵率領殘余的人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呂歸塵親手在海邊立下了鐵碑,禁止蠻族武士越過海峽侵略東6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擊,一個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啟。次日,皇帝下“緘口令”,有敢議北征者,當庭杖殺。
雙方沒有締結任何書面的合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