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無依,而背后有人輕輕抱著他。那種靜馨遙遠的溫暖。
“媽媽……”姬野低聲說著,只是昏迷中的囈語。
全場也只有在擂臺邊的息衍聽見了,息衍凝視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見了屬于一個孩子的眼神——只是個孩子。似乎是命運給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見姬野內心深處,只是一瞬間。
誰也不曾注意,凝視姬野的時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種含著痛苦的抽搐。
這是胤朝喜帝八年八月,當姬野呼喚他的母親的時候,這個二十年后被追封為光儀太后的女人已經死了。
姬野在等一聲喝采,等一聲喝彩來承認他的勝利,他想站著迎接自己的勝利。
可是過了許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動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出了什么變故。他努力睜眼去看,國主帶著內監和群臣,急急忙忙的起身,就要離開。
“國主……副將尚未領賞受封……”長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車駕!”國主低聲喝道,“粗野的東西!不必提了。”
“傳令禁軍,大輦伺候!”長史無法再勸,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國主身后,包括東宮的少年們。周圍護衛的大柳營戰士快撤離場地,迅化成整齊的隊列,夾道保護國主。姬野默默的看著所有人都離開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親和弟弟。姬謙正在這種的大場面下失盡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準備再管長子,拉著姬昌夜的手追隨在群臣的隊伍后,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戰勝的少年象一個傻子般被丟在擂臺上,好像瞬息間就再也無人記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他不能跟著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讓他依然站在場地中央。他把虎牙插進了擂臺的地面中,冷冷的看著所有離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中,忽然有輕輕的掌聲。姬野抬頭看向掌聲的方向,竟然是那個還未離開的金帳國少主。雖然只是一個不和諧的掌聲,可是少主鼓掌已經很用力了。人影閃動,隔開他們又留出空襲,兩雙眼睛在人群開合的間隙中對視了一下。
“世子,我們還是趕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的催促呂歸塵。
呂歸塵點了點頭。他摸著身上,想饋贈一件禮物給這個得勝的武士,蠻族試手都有彩頭,他不明白這個獲勝的下唐孩子為什么卻被一個人扔在戰場上。可是他身邊也并沒有什么,只有胸前龍格真煌表哥贈予父親的小佩刀“青鯊”。這是他珍視的東西,他很是猶豫。
婆子幾乎是不由分說的拉著他追了上去,呂歸塵并沒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這是亂世君王們的第一次相遇,那時候他們都在重重權力的壓制下。未來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說一句話。
周圍都空了,百里景洪的儀仗也出了大柳營,只剩姬野一個人站在擂臺上。
腳步聲從背后漸漸接近,黑鎧黑袍的將軍微微笑著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揮使,雖然我無權授你副將的職位,不過如果你有投身軍旅的雄心,有空來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這個名字驚呆了。
“麻木兒杜斯戈里亞,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靈魂,”息衍在遠處回頭,“是天授之槍啊,我喜歡你的槍術。”
息衍踏出大柳營,對著上午的陽光深深吸了口氣。國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裝紫闌花大輦靜靜的放在營門前的土地上,方此迎候他的內監立在輦下,對著他恭敬的長揖,比了一個手勢。
他在大輦前行禮,登著臺階上去,掀開了簾子。寬闊的輦里,國主獨自一人端坐,點了點頭,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勞國主等候臣下。”
“息將軍安坐。將軍獨自留下,莫非和那個獲勝的武士說話么?”國主轉著小指上的翡翠指環,漫不經心的問。
“是,”息衍含著笑。
“將軍秉性素來高傲,能入將軍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對那個孩子卻很賞識啊。能得到息將軍的欣賞,他在我們下唐也足以樹立名聲了。”m.biqikμ.nět
“英才難得,任誰也壓不住他的光輝,臣下的賞識不過是為他錦上添花而已。”
“這句話,我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將軍說了,”國主搖搖頭,“這先不去說它。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別人或者不知道,將軍應該清楚的吧?”
“是。我聽說東宮的那個年輕武士幽隱和國主是血緣至親,武術兵學也遠遠過同輩,國主把他安排在押陣的位置,本來是覺得幽隱會取勝,拿下那個副將的軍職吧?”
“不錯。將軍既然知道……”
“國主,”息衍打斷了他,“若是要授軍職,國主一紙手書,別說是副將,就算是參將軍、牙將軍,也都不是問題。為何國主偏要幽隱去奪這個副將的頭銜呢?”
國主搖了搖頭:“將軍也知道我們下唐軍威不振,現在嬴無翳猖狂,在帝都縱橫叱咤,淳國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個站出來說話的?我們手中沒有強兵,在這風云亂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為了讓我的唐軍脫胎換骨。如果我一紙手令授一個副將給幽隱,那和以往世家少年憑著祖上的功蔭從軍有什么區別?還是不能服眾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將軍為何這么說?”
息衍輕輕撫摩腰間古劍樸實的劍鞘,聲音里帶著金屬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眾。臣有一點薄名,但是臣從年少學劍,已經在陣上親手殺了數百人。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許就死在敵人的刀劍下,而臣今日略能服眾。國主換了一個法子把軍職賜給幽隱,可國主可能賜幽隱懂得生死間的事?”
國主默然片刻:“說到刀劍,九州之大,又有幾人能和將軍坐而論道?演武這件事,也就罷了。不過幽隱與本公,確實有血緣,本公以為他是難得的將才,所以想以他來日做我們下唐的棟梁。他已經十四歲,一直在東宮伴讀,最近已經很難找到合適的老師。本公思謀,不如讓他追隨將軍,做一名武殿青纓衛吧。”
息衍默然不語。他的軍職是武殿都指揮使,武殿青纓衛就是為他傳令的屬下。他以戰功成名多年,門下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學生,國主一番心思,無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隱。
他終于還是搖了搖頭:“國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來,是讓那個獲勝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邊處理一些雜務,臣當然可以收下幽隱,不過臣的時間和精力,只夠教導一個人而已。”
“將軍是要收姬野為學生?”國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搖頭微笑:“臣確實有此心,不過那個孩子可還未同意。”
國主眉鋒一挑,神情嚴厲起來:“將軍下的意思,是要留出這個學生的名額虛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將軍,要等候一個無名的少年答允?難道幽隱的資質不足以令將軍滿意,反而是那個姬野更有天賦?將軍不是親口對我稱贊幽隱極有氣勇么?”
“國主恕臣莽撞,那番話沒有錯,是臣年少時候的老師教給臣的,可是還不是全部,”息衍低聲回應,“臣的老師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勇氣。大戰在即,臉紅是血勇,臉白是骨勇,臉青是氣勇……不過這些都還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國主喝問。
“面色不變,拔劍生死,”息衍沉聲道,“當然是神勇!”
國主啞然,靜了片刻,才嘆息了一聲,揮手令大輦前行。.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