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絕望,只是一開始的曇花一現,我們漫長的生活里總是彌漫著某種情緒,它既不令人絕望,也不會使你的人生滿溢歡愉。我們都在折中地活著,年輕人,有人稱其為麻木,有人認為,我這屬于自作自受。”
他感受了下現存的溫暖,又說道:“是的,天氣轉暖了,剛才那陣風不再讓我感到刺骨難耐。是誰讓你來的?年輕人?”
“您已經猜到了。”
“而你也并不驚訝。我以為像我這樣一事無成,最后還要被推到臺前當替死鬼的人,總會被年輕人低看一眼。”
“我從未低看過任何一個人,何況您是一位烏薩斯的大公。”
“你當然不會如實的告訴我……”萬尼亞大公苦笑了幾聲,又說道,“理所當然的,讓我來猜猜看吧……是財政大臣?不,不不不……他與這些事情并無牽連,他也不具備這種越俎代庖的手腕,如果是他的意思……我寧可是他的意思。”
他輕嘆一聲,接著說道:“那么,是集團軍里的那些蛀蟲?那些膽小怕事的老東西……也不對,也不對,他們有更簡單的辦法……讓我猜猜吧,年輕人,是誰派你來的……”
他沉默著思考了一會兒,問道:“你還在嗎?年輕人?”
“我在。”
“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要我這個……愚蠢傲慢的人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價嗎?”他喃喃道,“哦,我就知道那晚不是一個可怕的夢……你知道雙目失明的感覺嗎?從那片我早已習慣的黑暗視野中,我感到有什么更扭曲的東西在蠕動……恐怖的異樣感。”
“您是說,失明也無法遮掩的恐懼。”
“……那是內衛的意志,年輕人,那晚,皇帝的利刃距離我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遙。”
……
看著走廊上時不時跑過的人影,二人都感到有些無語。
“怎么今天總有人跑來跑去……嘖,一群不懂規矩的蠢貨。”烏薩斯軍官吐槽道,隨后對莉莉婭命令道,“你站在這里別亂動,我去看看。”
“好的,老爺。”莉莉婭弓身回答道,目送著烏薩斯軍官離開。
(也不知道凱爾希那邊是什么情況。嘖,時間不多了。)莉莉婭心中想著,目光看向走廊深處——那是通往大公住處的方向。
“喂,你,快去116號宿舍。”烏薩斯軍官突然對她說道。
“什么?可是我的助手還在——”
“反正這里有一個傭人就夠了,不需要醫生。”烏薩斯軍官打斷了莉莉婭的話,“這是財政大臣的要求,要是惹了這么個大紅人,我們可擔不起。”
見莉莉婭還是沒有動作,烏薩斯軍官怒吼道:“快去!想上絞刑架嗎!?”
“是、是,抱歉,我這就去,這就去……”莉莉婭只能賠笑著離開。她內心也只能祈禱著凱爾希動作快一點了。
……
“年輕人,來吧,坐在這兒,你叫什么?”萬尼亞大公溫和的說道,同時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凱爾希。”凱爾希也只能順著他的話語坐下去。
“這不是你的代號,或者假名,對嗎?我聽得出來……”萬尼亞大公嘆了口氣,“從你自報家門的那股態度里,我聽得出來,你愛著這個名字嗎,凱爾希?”
“很難說。”凱爾希看著護欄外的景色,回答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大公閣下,再過片刻,您的衛隊會闖入這里。”
“哦……看來我還要為來殺自己的刺客留下空間……”萬尼亞大公輕聲說道,“唔。通訊器應該就在我的手邊……”
“在這兒。”凱爾希手里拿著他的通訊器,說道。
“哈,謹慎的小殺手,你什么時候摸走的?”他笑道,“請交給我吧。”
“……”凱爾希還是選擇將通訊器交給了對方。
“感謝你的信任,年輕人,你是這么的游刃有余……無論你是誰派來的,我相信你會成大器。”他摸索著找到了按鈕,“衛隊長,這位療養院的傭人……來自我的故鄉。我想多和她聊一聊,不要打擾我們,直到我下命令。擅闖者,即是違逆軍令,明白了嗎?”
“明白。”
“好。”他收起了通訊器。
“……您的故鄉在哪里?”
“就在松心山谷的另一邊。”萬尼亞大公面帶笑容說道,“你愿意相信我,是因為你早已準備好了一切手段嗎?即使現在他們沖進房間,你也能全身而退,是嗎?”
“我不會回答您。”
“……”他沉吟了幾秒,說道,“或許你并非是內衛的人,你并不扭曲可怖。是啊,內衛怎么會將分內之事交由他人?他們是烏薩斯最無私的監控者,只有足夠被放在天平上的人物,才值得內衛去高看一眼。”
大公笑了幾聲,再次說道:“好了,我輸了,年輕人。我確實猜不透你的底細。你是為何而來?”
“……只是職責所在。”凱爾希思考了兩秒,這樣回答道。
“凱爾希,我會痛苦地死去嗎?”他的聲音帶著些顫抖。
“不會,藥物會緩慢侵蝕你的神經系統,你會像昏迷一樣睡去,永不醒來。”
“……對一個重病纏身的老人而,這甚至算得上一種恩賜。”大公轉過頭來,面向凱爾希,盡管他什么都看不到,“感謝你。”
“……”
“對了……”大公又問道,“你是個醫生?你是個科學家?你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嗎?你的手指上會殘留著藥物的氣味嗎?”
“你——”他猛然止住話語,空洞無神的雙眼突然睜大,“——慢著,慢著,你是為了……為了切爾諾伯格的事情而來?”
“凱爾希……凱爾希……”他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恍然大悟,“那日死于大火的所長,是否也是這個名字?”
“如果您真的記得每一位犧牲者,那我也許無法逃過烏薩斯的法眼。”
“啊……是你,那就是凱爾希。”他仿佛釋然了般癱軟下來,“真稀奇……你竟然瞞過了秘密警察,不僅如此,你甚至連姓名都不曾改變,就混進了這里……?你是怎么做到的?”
“總有很多辦法的,大公閣下。”
“有人想要我死,也有人不這么想。我本以為……”他緩了幾秒,說道,“但你如果只是一個科學家,你不該這么……輕易上當。啊……還是說,有人收買了你?利用你的復仇,想置我于死地?”
“我想我無可奉告,閣下。”凱爾希拿起針筒,說道,“現在,我會為您注射藥物。”
“啊,你在宣讀我的死刑,很好,也許比這種折磨要簡單不少……唔……”
藥物的推入,讓他發出一聲輕哼。
“結束了,閣下。”凱爾希拿出棉簽給他按住傷口。
“……我還有多少時間?”
“十五分鐘,閣下。”
“……告訴我,年輕人,我面前的景色可美?”
“大地在萌芽,陽光會喂飽它們,令他們滿懷希望。”
“美嗎?”
“壯麗的景色,但這份壯麗對烏薩斯而稀松平常。”
“……呵,年輕人總是伶牙俐齒……”像是在嘲笑般對凱爾希的口吻評價道,“有多少烏薩斯人……能看到這幅景象?對了……花,我的花,我播下了種子……它們發芽了嗎?它們含苞待放了嗎?我這雙飽受摧殘的眼睛,甚至都沒能堅持到目睹它們的綻放……”
“就目前來看……”凱爾希看了眼身后的盆栽,說道,“很不幸。似乎帝國的冬天不利于這種觀賞植物的生長。”
“啊……它們不能在這里盛開嗎?”
“您在這個漫長的冬天種下了什么?”
“年輕時……我曾參加過與卡西米爾的戰爭。”他在“看”著遠方的景色,“你打過仗嗎,凱爾希?”
“……”她不,過往的回憶浮現于眼前。
“戰爭松散凌亂,第一聲炮響的十幾分鐘后,隊列和戰場就失去了意義。”他的眼睛里閃著光芒,“我被幾個騎士打傷了腿,頭上也挨了一錘,我把頭盔撇開,沒命地爬……爬到一片花田。我在那里暈倒,之后被援軍所救,迷迷糊糊間,我記下了那種花的樣子。”
“……松心百合。”凱爾希說出來花的名字。
“是的……戰爭結束后,我托人從邊疆帶回來一些種子,我討厭它的卡西米爾學名,就以陽光全新的名字稱呼它們。我喜歡這種花,在我的城市,這種花被奉為城市的象征。烏薩斯的土地……比卡西米爾更適合養育它們。”他咽了下口水,接著說道,“……我的妻子……栽培它們,栽培得很好。可它們……沒能破土而出。”
“春天來得還不夠早,閣下。”
“啊……我愛這烏薩斯的土地,它能孕育出種種希望。”
“它也被窮人和感染者的身體灌溉。”
“我不否認它可能犯下的種種惡行,即使如此,土地也包容了一切……”他有些緩不過來了,眼皮子開始打架,“啊,我感到困倦了……”
“這似乎不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借口。”
“借口?不,年輕人……我從來沒想得到什么原諒,我也并不需要……”他解釋道,“只是,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才會意識到……意義……其實都……”
“松心百合……我想……再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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