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
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
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
沖一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
腳,問道:“我師父、師姐呢?”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
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于弄得下不了臺,還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
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
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的道:“
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心
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
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的痛下
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里都不會死,就算
岳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義
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里,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
父、師娘,我……我心里……”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
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
了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甚么才好。盈盈柔聲道:“你為甚么嘆氣?你后悔識得我嗎
?”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后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
后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甚么說這等話?你直到
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
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
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
道:“沖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岳靈珊銘
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
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
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云端飄浮,但愿天長地久,水恒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
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
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
你救的,早就歸于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
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甚么緣份,我就是
……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么說我,
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
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
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
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
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
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
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
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
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
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么話,盡管說好了。”令狐沖道:“
我一直心中奇怪,為甚么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么厲害。”盈盈嫣然一笑,
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
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
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
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沖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
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
。”盈盈臉上浮起紅云,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
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里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
“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心中滿
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沖道:“只
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盡管說
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
好一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來東方叔叔…
…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
,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
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
氣,我不論說甚么,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令狐沖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算正式的教眾,不過一向
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一聲。當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偉邦等人一見任我行
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
盈盈續道:“這‘三尸腦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
堪。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
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那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
也不是甚么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
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
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于心計。”盈盈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
,實在太煩。再者,教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
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游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閑事,也不
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沖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
中初遇的情景,輕輕嘆息一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
數千豪客,當然并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
、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
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里,抿嘴一笑。
令狐沖嘆道:“你跟著我沒甚么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了三分。”盈盈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
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么便怎么,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
令狐沖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過了一會,盈盈將頭轉向山壁,說道:“你率領
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后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
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
枉擔了這個虛名。”
令狐沖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后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
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沒受甚么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
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么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
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我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閑
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
沖道:“你聽她這么說,才不罵方丈大師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
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
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內功相授,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是無
法相強。再說,你當日背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愈,
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那你為甚么
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么?’”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