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從戚以潦后面跑出來,大步跑向沈寄。
戚以潦被領口箍住的喉結震顫,他歪了歪頭,盯著頭也不回地甩開他的年輕人,氣息變得很沉,一聲比一聲沉,不像是正常人類能發出的喘息。
那是一種近似――
被飼主背叛的憤怒。
茭白跑到了沈寄跟前,勾勾手,讓他把頭低下來。
沈寄下意識弓了弓腰。
外面裝死的章枕跟陳一銘都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了一聲脆響。
沈寄的半邊臉被打得一偏,額發都散下來了幾絲。
茭白放下手,揉了揉火辣辣的地方,媽得,力的作用在打人時簡直了,他吐槽完,又是一下。
“我這個人的活法呢,”茭白笑著說,“一向是恩怨分明。”
“剛才是我還你的。”
茭白沒有退也沒逃,他就站在沈寄那身能把人凍死的寒氣里,正式開始他的討債生涯,先討了目前能討的其中一筆:“多的那一下是利息,不介意吧?”
沈寄舔了舔被扇了兩下的那邊口腔粘膜,老太太都不曾打過他耳光。
現在有人打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一腳踩爛他的不可一世。牟足了勁,等待已久。
走廊上的沈家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幕,他們全部舉槍,想要崩了敢羞辱他們主子的瘋子青年。
沈寄看著眼前人毫不畏懼的眼睛,曾經他以為這雙眼里是海市蜃樓,四季分明,此時才恍然,那是他自己。
年近四十,卻像個毛頭小子的自己。
可笑,可悲。
初衷只是被挑起了性|趣,想玩一玩,誰知事情一點點脫離他的掌控,出現了這樣的后續。
滑天下之大稽。
“走。”沈寄擦了擦先前吐在身前的血跡,越過照出他滑稽一面的鏡子,腳步不再停留。
陳一銘趕緊跟上,董事長這回是傷透了心。
總該打醒了吧。
讓陳一銘措手不及的是,戚董竟然能為茭白失控放下一身儒雅,解了自我的束縛跟董事長拳腳相加,他真的是頭一回見。
紳士克制的面|具一旦摘下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戚董如果是圣僧,那他等于是破戒了,入了凡塵,再也修不成他的道。
如今沈戚兩家的關系裂了,裂得讓陳一銘沒有一點防備,他真以為是章枕看上了茭白,誰能想到……
董事長這次的敗北,不僅是帶不走茭白,還有輸給戚董。武力,身手,以及在茭白那里的地位都輸了。男人的勝負欲是與生俱來的,也和身份年齡無關。
只能說,權力越大地位越高,勝負欲引發的動靜就越大。
沈寄又接電話,那頭說了什么,他一震,手機從他指間掉落在地。
那聲響其實不大,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座大山在晃動,根基正在四分五裂。
陳一銘發覺董事長的面上落下淚來,他踉蹌了一下,已然料到發生了什么,滿心驚駭。
沈寄緩慢轉過頭,他面無表情,眼眶猩紅潮濕,就那么看了一眼并肩站在一起的茭白與戚以潦。
那一眼恨至極。
茭白心下古怪,他抽沈老狗耳光的時候,對方只是氣紅了眼睛,沒哭,怎么接了電話就……
難道是……
章枕抓著手機進酒吧:“三哥,沈老夫人走了。”
茭白猜中了,他不等戚以潦說話,就問:“不是在國外醫了半年,前些天才回國嗎,怎么就這么死了?”
章枕瞥三哥。
茭白也把頭往那邊扭。
“我半路遇到一伙不講道理見人就打的地痞,廢了點時間解決。”戚以潦點煙,明滅的火光擦過他鼻梁,竄進他的灰色眼瞳,他扣上打火機蓋帽,“人一遇到糟心事,難免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思來想去,老太太最合適,干脆就給她打了個電話。”
茭白抿嘴。敢情那老東西是得知她兒子為了所謂的災星,不遠千里地跑來這里跟戚家對立,情緒起伏過大,人才不行的。
酒吧門口靜了幾秒,章枕再次出聲:“本來老夫人在沈家醫院躺著,還有一口氣,她是見到了你那替身知意,看花眼以為是你,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走了。”
茭白:“……”
那個知意在這時出現,動機很明顯。岑景末下手了?
沒那么快吧?
再者說,知意來這一出,豈不是就暴露了,后面不能再用了,更是會被沈寄搞死。
茭白的腦中冒出一個猜測,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知意會不會……根本就不是岑景末的人,他另有主子,岑景末是自以為下棋擺局的棋子。
而知意這次是在一個恰當的時機犧牲自己,讓失去至親的沈寄在悲痛之下失控,不管不顧地殺了他,并對將他送到南城“締夜”的岑家下手?
茭白見戚以潦往外走,他跟上去,很小聲地問:“三哥,那知意是你的人嗎?”
問的時候,茭白沒指望戚以潦正面回答。
沒想到戚以潦給了答案:“不是。”
茭白的后頸被扣住,他在那股力道下從落后一兩步,變成和戚以潦肩并肩。
不是戚以潦,那基本就可以鎖定目標了,他既不敢置信,又覺得是在意料之中,畢竟確實是個人才。
這部漫的劇情部分還是來了。
車開離酒吧,茭白酒精上頭,大腦沒辦法思考,他窩在車窗邊,昏昏入睡。
旁邊的戚以潦忽然開口:“阿枕,你喉結上的口紅印哪來的?”
章枕看一眼后視鏡:“白白給我畫的。”
戚以潦皺眉:“胡鬧。”
“口紅又是哪來的?”末了,他又問。
這回章枕答不上來。
茭白打哈欠:“我找一對我放電的美女借的,她說是才買的,挺貴,我就給她……”
開車的章枕跟后座的戚以潦都看他。
“轉了錢。”茭白困得很,嘀嘀咕咕,“轉完就刪微信了,我怕她約我,我是0,可不能耍人姑娘。”
兩道視線都撤走了。
茭白的腦袋往玻璃窗上磕。
一條手臂及時把他撈離,他又往另一邊倒去。
然后,
一頭倒在了一塊硬邦邦的腿部肌肉上面。
章枕透過后視鏡瞥見茭白躺在三哥腿上,就要把他喊醒。
“躺著吧。”戚以潦發話了。
茭白平時習慣了跟老變態有肢體接觸,這回不知怎么的,他起來了。
戚以潦沒有什么反應,似乎并不在意。
只是過了片刻,他道:“阿枕,空調打低。”
章枕應聲,心里犯疑惑,已經很低了。三哥這么燥的嗎。
車開離酒吧十多分鐘,戚以潦就接了幾個電話,他不怎么說話,都是另一頭的人說。
戚以潦將手機丟一邊的皮椅上,閉目養神。
之后不久,章枕打了兩個電話,他的神色凝重:“白白,整個暑假,你的身邊都不能離人。沈寄恨上你了,等他處理完老夫人的喪事,不會放過你。”
茭白搓臉:“他媽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章枕說:“沈寄恨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他就不會離開南城來這里,連他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你是他人生所有失敗的根源。”這是陳一銘對他說的,他自己哪想得到。
茭白:“……”
“他恨三哥,”章枕打方向盤,路燈晃過他淤青的顴骨,“是因為三哥給老夫人打的那通電話吧。”
那是三哥在沈寄向他出手后的還擊。
一擊斃命。
從今晚過后,從老夫人死后,南沈西戚兩家的深交將不復存在。
酒吧那時候,沈寄沒對他的人下令,則是因為,三哥的人都在外面。他動手了,也會交代在這里。這買賣不劃算,會便宜了其他家族。
商人的戰場在商界。
最慘的不是一槍爆|頭,是項目出問題,貪|污,破產,眾叛親離,身敗名裂。
章枕回想陳一銘說了一大通,來一句“好自為之”就把他拉黑表態,嘴角抽搐了兩下。
接下來有得忙了。
半路上,閉目的戚以潦來了一句:“小白,看看涼面還能不能吃。”
茭白這才記起,章枕說戚以潦來找他的時候,是拎著涼面來的。
車停下來。
章枕將涼面遞到后面:“不說我都忘了,白白,你揭開袋子看看,面八成糊成一團了。”
茭白不用看都知道面成了面餅,他連袋子一起捧著塑料碗,觸手是涼的,可他的指尖卻有點燙。
這感覺,有點不對。
真的不對。
戚以潦是不是……
他對我的活躍度是不是……不止是興趣,還有喜歡?
不是長輩對小輩的喜歡,也不是對小貓小狗小寵物的喜歡,而是很硬的那種喜歡。
茭白看一眼活躍度。
不至于。
如果是那一類喜歡,活躍度早破50沖到100了,又怎么會吭哧吭哧地漲,還給他來個原地表演速降,又回升,繼續吭哧。
茭白這樣想,卻聽戚以潦讓章枕停車。
“店還開著。”戚以潦說,“冷掉的扔了,重新買一份。”
茭白被他拉下了車。
這一晚很悶,沒有星星,也沒風聲,路旁的樹都像是上了蠟,靜止不動。
茭白跟著戚以潦去買涼面,他的視線四處亂掃,回到戚以潦的側臉上,又一次四處亂動,凝聚到戚以潦的側臉上,反復不止。
戚以潦站在小面館,那身優雅的貴氣顯得突兀,他讓老板多放蒜。
茭白的頭皮一麻,緊接著,那股麻意順著他后腦勺往下跑,他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了四肢發軟的感覺。
手機突然震起來,茭白的心緒驟然恢復,他拿出手機查看:“郁響跟他哥來北城了。”
“我去接他們。”茭白說完就走,有種懷疑自己攤上了什么事,要逃跑的味道。
后面沒響動。
茭白走到面館門口時,他瘦瘦高高的身形頓住,回頭看去。
戚以潦一手插兜,一手拎著涼面,立在原地,他的襯衣領口不知何時解了一顆扣子,泛黃的燈光斜斜地照下來,隱約可見他修長的脖頸,和正在滾動的喉結。
還有,
深邃不明的目光。
戚以潦拎著涼面往垃圾簍那走,作勢要扔掉,他走得不快,慵懶而散漫。
茭白“嘖了”一聲,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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