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沖過來,揚起手就要打,但這只手還沒有落下去,卻又先呆住了,呆了半晌,又垂下了頭。
小魚兒道:“好孩子,回去好生想想我的話吧……至于那件鏢銀的事,我現在雖然還沒有把握,但不出半個月,我就會將真相告訴你。”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跳進了窗戶。
他關起了窗戶,卻又從窗隙里瞧出去,只見三姑娘癡癡地站在那里,癡癡地想了許久,終于癡癡地走了。小魚兒搖頭苦笑。
下半夜,小魚兒睡得很熟。正睡得過癮,突然幾個人沖進屋子,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有的替他穿衣服,有的替他拿鞋子。
這幾個人中,居然還有這藥鋪的大掌柜、二掌柜。小魚兒睡眼惺忪,揉著眼睛道:“領錢的日子還沒到,就要綁票么?”
二掌柜的一面替他扣鈕子,一面笑道:“告訴你天大的好消息……太老爺今天居然要見你。”
大掌柜也接著笑道:“太老爺成年也難得見一個伙計,今天居然到了安慶,居然第一個就要見你,你這不是走了大運么?”
于是小魚兒糊里糊涂地就被擁上車,走了一頓飯工夫,來到個氣派大得可以嚇壞人的大宅子,糊里糊涂地被擁了進去。
這大宅院落一層又一層,小魚兒跟著個臉白白的后生,又走半頓飯的工夫,才走到后園。花木扶疏中五間明軒,精雅玲瓏。
那俊俏后生壓低聲音道:“太老爺就在里面,他老人家要你自己進去。”
小魚兒眨著眼站在門口,想了想,終于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去,第一眼就瞧見了三姑娘。今天的三姑娘,和往昔的三姑娘可大不相同了。
她穿的不再是灑腳褲、小短襖,而是百褶灑金裙,外加一件藍底白花的新綢衣。
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烏黑的頭發上,插著只珠鳳,兩粒龍眼般大的珍珠,在耳墜上蕩來蕩去。
她垂著頭坐在那里,竟好像有些羞答答的模樣,她明明瞧見小魚兒走進來,還是沒有抬頭,只是眼波瞟了瞟,輕輕咬了咬嘴唇,頭反而垂得更低。
小魚兒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若不是他瞧見她身旁地上還趴著個人,他早已笑出聲來了。
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氈,一個穿著件寬袍的胖子趴在地上,驟然一看,活脫脫像是個大繡球。
他面前有只翡翠匣子,竟是用整塊翡翠雕成的,價值至少在萬金以上,但匣子里放著的卻是只蟋蟀。
小魚兒也伏下身子,瞧了半晌,笑道:“這只‘紅頭棺材’只怕是個劊子手……”
那胖子抬起頭,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了,道:“你也懂蟋蟀?”
小魚兒笑道:“除了生孩子之外,別的事我不懂的只怕還不多。”
那胖子拊掌大笑道:“好,很好……老三,你說的人就是他么?”這人不問可知,自然就是那天下聞名的財閥段合肥了。
三姑娘垂首道:“嗯。”
段合肥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道:“很好,太好了,你眼光果然不錯。”
小魚兒摸了摸頭笑道:“這算怎么回事?”
段合肥道:“你莫要問,莫要說話,什么事都由我……先把我拉起來,用力……噯,這才是好孩子。”
他好容易從地上站了起來,看樣子簡直比人家走三里路還累,累得直喘氣,摸著胸口笑道:“很好……很好……你喜歡吃紅燒肉吧……什么魚翅燕窩、鮑魚熊掌都是假的,只有紅燒肉吃起來最過癮。”
小魚兒道:“但是我根本不知道,這是……”
段合肥擺手笑道:“你不必知道,什么都不必知道……都由我做主就夠了,留在這里吃飯,我那大師傅燒的紅燒肉,可算是天下第一。”
于是小魚兒糊里糊涂地吃了一大碗紅燒肉。到了這里,他的嘴除了吃肉外,好像就沒有別的用了,因為段合肥根本就不讓他說話。
黃昏后,他回到店里,還是不知道段合肥叫他去干什么,只覺慶余堂上上下下的人,對他的態度全變了。
那自然是變得更客氣。
洗過澡,小魚兒剛躺上藤椅,忽聽前面傳來一陣粗嘎的語聲,就像是破鑼似的直著嗓子道:“附子、肉桂、犀角、熊膽……”
他說了一大串藥名,不是大寒,就是大熱,接著聽得二掌柜那又尖又細的語聲,想來是在問他:“這些藥,你老要多少?”
那語聲道:“你們這店里有多少,咱們就要多少,全都要,一錢也不能留。”
另一人道:“你們這慶余堂想必有藥庫吧,帶爺們去瞧瞧。”這人的語聲更響,聽起來就像是放連珠炮竹。
小魚兒心念一動,剛站起身子,就瞧見那二掌柜的被兩條錦衣大漢挾了進來,就好像老鷹抓小雞似的。
燈火下,只見這兩條大漢俱是鳶肩蜂腰,行動矯健,橫眉怒目,滿臉殺氣。遇見這樣的人,這二掌柜的能不聽話么?
小魚兒袖手站在旁邊瞧著,店里的伙計果然將這兩個錦衣大漢所要的藥材,全都包好扎成四大包。
小魚兒卻悄悄在掌心扣了個小石子,等到他們將藥包運出門搬上車子,他手指輕輕一彈,石子“嗤”地飛了出去,打在藥包的角上,門外的燈光并不亮,他出手又快,自然沒有人發覺。
他又躺回那張藤椅,瞧著天上閃亮的星群,喃喃道:“看來,這只怕又是出好戲……”
夜更靜,藥鋪里的人都已睡了,小魚兒卻仍坐在星光下,在這安詳的靜夜里,他卻似乎在期望著什么驚人的事發生。小魚兒瞇起了眼睛,也似乎將入睡鄉。
突然間,靜夜中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小魚兒眼睛立刻亮了,側耳聽了聽,喃喃道:“三匹馬,怎地只有三匹馬?”
這時健馬急嘶,蹄聲驟頓。三匹馬竟果然俱都在慶余堂前勒韁而停。
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人大呼道:“店家開門,快開門,咱們有急病的人,要買藥。”
響亮的呼聲中,果然充滿了焦急之意。睡在前面的伙計,自然被驚醒,于是回應聲、抱怨聲、催促聲、開門聲……響成了一片。
那焦急的語聲已在大聲喝道:“咱們要附子、肉桂、犀角、熊膽……每樣三斤,快,快,這是急病。”
店伙自然怔了一怔——怎地今天來的人,都是要買這幾樣藥的?他們的回答自然是:“沒有。”
那焦急的語聲立刻更驚惶、更焦急,甚至大吵大鬧起來:“這么大的藥鋪,怎地連這些藥都沒有?”
這人身材也在六尺開外,一雙威光棱棱的眼睛,已滿布血絲。那店伙瞧見這兇相,只有賠笑道:“咱們是百年老店,什么藥原都有的,只是這幾樣藥偏偏不巧,在兩個時辰前偏偏被人買光了,你們不妨到別家試試。”
小魚兒悄悄走過去,從門隙里往外瞧,只見這大漢焦急得滿頭冷汗涔涔而落,不住頓足道:“怎地如此不巧?這城里幾十家藥鋪,竟會都沒有這幾樣藥!”
外面店門半開,門外另一條大漢,牽著兩匹健馬,馬嘴里不住往外噴著白沫,顯然是經過長途急馳。
還有一人一馬,遠立在數尺外。星光下,只見馬上人黑巾包頭,黑氅長垂,目光顧盼間,星光照上她的臉——這人竟是女子。
店伙手舉著燭臺,急著要送客。突然,燭火一閃,馬上的黑衣女子不知怎地已到了他面前,一雙明媚的眼波,看來竟銳利如刀。店伙不由得一驚,踉蹌后退,燭淚滴在他手背上,燙得鉆心,他手一松,燭臺直跌下去。
但燭臺并未落在地上,不知怎地,竟到了這黑衣女子的手里,蠟燭也未熄滅,嫣紅的燭光,正照著她蒼白的臉。她的臉蒼白得仿佛午夜的鬼魂。
她目光凝注著那店伙,一字字道:“這些藥,是被同一人買去的么?”
店伙的臉也嚇白了,顫聲道:“是……不是……是兩個人。”
黑衣女子道:“是什么人?”
她緩慢的語聲,突然變得尖銳而短促,充滿了怨毒,就連店伙都聽得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不……不知道……咱們做買賣的,哪敢去打聽顧主的來歷。”
黑衣女子銳利的眼睛仍在凝注著他,瞬也不瞬,似乎要瞧瞧他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有誰能說假話?
那店伙的腿已被瞧軟了,幸好黑衣女子終于轉身,上馬,打馬……蹄聲漸漸遠去,去得比來時更快。
那店伙就像是做夢一樣,猛低頭,只見那燭臺就放在他腳前地上——這自然不是夢,他俯身拿起燭臺……
燭火突然又一閃。這店伙又一驚,剛拿的燭臺又跌落下去。
但這次燭臺還是沒有跌落在地上,蠟燭也還是沒有熄——一只手閃電般伸過來,恰巧接住了燭臺。那店伙大嚇回頭,就瞧見了小魚兒。
小魚兒手里拿著燭臺,眼睛卻瞧著遠方,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她!”
店伙道:“她……她是誰?”
小魚兒道:“她叫荷露,是移花宮的侍女……這些話告訴你,你也不懂的。”突然輕輕一躍,伸手抄住了那張被風卷起的紙,只見紙上寫滿了藥鋪的名字。
小魚兒道:“她將這張紙丟了,顯見已經將每一家藥鋪都找遍,還是買不著那些藥……”
店伙道:“奇怪,他們為什么急著要買這幾樣奇怪的藥?”
小魚兒微笑道:“這自然是因為他們家里有人生了種奇怪的病。”
店伙垂首道:“那會是什么病?居然要這幾種大寒大熱的藥來治……這種病我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你聽過么?”他抬起頭,問小魚兒。
燭臺又被放在地上,小魚兒已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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