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郎道:“那第六間屋子,只怕就是他的……”
小魚兒掀開了第六間房子的珠簾,他往屋子里只瞧了一眼,整個人突然被駭得呆在那里。
火光閃動下,一條頭戴珠冠、滿面虬髯的大漢迎門而坐,雙手按在桌子上,竟似要作勢撲起,驟眼望去,只見他濃眉如戟,環目圓睜,滿臉殺氣,仔細一瞧,他眼鼻七竅之中,俱都流出了鮮血,只是血跡早已干枯,是以瞧不清楚。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這人原來也死了。”
江玉郎摘下顆珠子拋過去,擊在這虬髯大漢身上,只聽“篤”的一聲,珠子竟又被彈了回來。
這人的身子竟堅硬如石。
小魚兒道:“這莫非只是個木偶?”
江玉郎道:“是人,死人。”
小魚兒嘆道:“說他是木偶,他的確像是個人,但說他是人,又怎會硬得像木頭一樣?”
江玉郎一不發,走過去掀起了帳子。
床上,果然也躺著一個人,女人,絕色的女人。她身子果然也完整如生,一點也沒有腐壞,若不是臉色鐵青得可怕,她實在可算是世上少見的美女。
事實上,江玉郎簡直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她臉色縱然鐵青,江玉郎縱然明知她是死人,但瞧過一眼后,仍不覺有些癡了。
小魚兒嘆道:“這女子活著的時候,想必不知要有多少男人被她迷死,蕭咪咪和她比起來,簡直是個丑八怪。我真不懂,她的尸身為何也……”
江玉郎沉聲道:“這兩人的死法和別人不同,他們是中了一種極奇怪的毒而死的。這種毒性竟可以使他們的尸身永不腐爛。”
他嘆了口氣,緩緩接道:“看來,她對自己的容貌極為珍惜……這原本也是值得珍惜的。”
小魚兒道:“你的意思是說她是自殺的?”
江玉郎道:“別人若要殺她,何苦去尋如此珍貴的毒藥?”
小魚兒點頭道:“這也有道理,只是……這男的又如何?瞧這男子死后數十年還有如此氣概,生前想必是個好角色。”
江玉郎道:“也許,他就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小魚兒道:“不錯,他看來的確會有這么大的手筆。”
江玉郎道:“若說那五個人都是被他殺死的,他自己又是如何死的?他的妻子又為何要自殺?他和那五人又是什么關系?他為何要花費這許多人力物力來造這地下的宮闕?他為何要藏得如此秘密?”
小魚兒苦笑道:“你這么一說,把我的頭都說暈了。”
兩個人雖然都聰明絕頂,但還是打破頭也猜不透這秘密,兩個人的眼睛雖然都不小,但卻誰也沒有瞧見枕頭旁還有本絹冊——他們若瞧不見這本絹冊,就一輩子也休想猜得出這秘密。
幸好,小魚兒終于瞧見。
他翻了兩頁,突然大呼道:“在這里……所有的秘密全都在這里!”
淺黃的絹冊,秀麗的字跡,顯然是女子的手筆。
這正是此刻躺在床上這絕色女子一生凄涼、悲慘、離奇,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遭遇。她臨死前揭開了這地底宮闕的全部秘密。
自然,她不是寫給小魚兒看的,也不是寫給任何人看的,她只不過臨死前想將自己的心事傾訴傾訴而已。只是,她死的時候這里已沒有活著的人,于是她只有將心事付于紙筆。
她說,她的名字叫方靈姬,她的家本是江南的望族,她們家四代同堂,日子本來過得幸福而平靜。但她自己,并沒有享受過這幸福的日子。
她四歲的時候,她母親帶她到蘇州去探親,等她回去的時候,她們家占地百畝的莊院,已變為一片瓦礫。她們家大大小小三百多口,已被人殺得干干凈凈。
仇人,自然要斬草除根。她和她母親就開始亡命天涯,她雖然沒有詳細敘出這一段經歷,但想必是充滿了辛酸和艱苦。
在這段艱苦的日子,她們終于查出了仇人的名姓。
歐陽亭。“當世人杰”歐陽亭!她的仇人竟是當日江湖中享譽最隆的俠士,武功最強的高手之一,家財億萬的富豪。
她母女孤苦伶仃,雖有些武功,但若想尋仇,實無異以卵擊石。她母親憂憤之下,終于一病不起。
三年后,她竟設法嫁給了她的仇人。她只有用她絕世的美貌,作為她復仇的武器。
但歐陽亭一代人杰,畢竟不是容易被暗算的,她只有忍受著屈辱和憤恨,苦苦等候著復仇的良機。
不幸歐陽亭竟有個最可怕的習慣,他永不和任何人睡在一起。她和他雖是夫妻,竟也不知道他睡在哪里。
小魚兒瞧了那虬髯珠冠的大漢一眼,道:“這小子想必就是歐陽亭了。”
江玉郎嘆道:“此人當真不愧為一代人杰,方靈姬雖然恨他入骨,但筆下寫來,字里行間,仍不禁流露出對他的佩服之意。”
小魚兒笑道:“只要假以時日,你就是第二個歐陽亭。”
江玉郎不敢答話,轉過話題,道:“奇怪的是,這歐陽亭在人世間既有名譽,又有地位,為何又要建造這地下宮闕?是什么事會讓他寧愿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小魚兒道:“你看下去不就可以知道了么!”
于是,他們接著看了下去。
她說,歐陽亭為了建造這地下的宮闕,可說是費盡了心血,一年中總有三個月的時候,他要屏絕一切,來此督工。
然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將當時武林中武功最高的五位高手騙到這里,他說服他們要他們創造出一套驚天動地、空前絕后的武功。他說,這武功留傳后世,他們便可名留千古。
“千古留名”這句話,果然打動了這五大高手的心,他們合五人的智慧與經驗,共同探尋武功中最深奧的秘密。
但他們卻再也想不到,他們成功的日子,便是死的日子。
她這樣寫著:
到了這“地靈宮”里,他終于不再獨睡,只因他對我絲毫沒有懷疑之心,他再也想不到我竟是他的仇人。我雖然有了下手的機會,卻始終沒有下手。
我還要等。
他還有個野心。在武林的記載和江湖的傳說中,古往今來,雖有不少稱雄一時的英雄,但卻從無一人的武功真的能橫掃天下。他便要做這空前絕后、震古爍今的英雄。
只可憐那被江湖人稱為“天地五絕”的五位高手,顯然要成為滿足他野心的犧牲品,只因這五人各有弱點,而抓住別人的弱點,正是他最擅長的事,這五人也絕不會想到他的奸謀,只因歐陽亭的慷慨豪爽,天下知名。
他早已有殺他們的計劃,我雖不知道這計劃究竟如何,但歐陽亭的毒計,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的。我縱有揭穿他陰謀之心,但卻抓不著他的證據,說出來了別人也不會相信,我怎敢輕舉妄動。
但我早已準備好殺他的計劃,只等他成功之日。
現在,他成功的日子已快到了,他眼看便要到達前無古人成功的巔峰。
現在,在這里等著他的是一杯毒酒。我要和他共飲……
小魚兒眼睛像是有些濕了,突然將這本絹冊遠遠拋出,說道:“她為何要將這些事寫下來?讓別人瞧見也難受,這豈非害人嘛……女人,活見鬼的女人!”
江玉郎卻像是癡了,喃喃道:“人類成功的巔峰……空前絕后的英雄,唉!可惜呀,可惜!”
小魚兒瞧著歐陽亭的尸身,道:“他殺了‘天地五絕’,正想和他的愛妻共飲一杯慶功之酒,哪知道這杯慶功的酒,卻是杯毒酒……哈,有趣,有趣。”
江玉郎嘆道:“這方靈姬倒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她既然報了她的血海深仇,為何要陪著她的仇人死呢?”
小魚兒長長伸了個懶腰,道:“我早就說過,女人的心事最難猜測,誰若花工夫去猜女人的心事,他不是呆子,就是瘋子,唉……女人……”
江玉郎道:“但她還是不得不殺他,殺了他后,她心里又未嘗不痛苦,她只有陪著他死,只因她已沒法子一個人活下去。”
他長嘆一聲,悠悠道:“方靈姬之與歐陽亭,豈非正如西施之與吳王?唉,國仇家恨與深情厚愛,究竟孰重?只怕很少有人能分得清的。”
小魚兒瞧著他,突然笑道:“有時我真奇怪,不知你究竟是男是女?”
江玉郎怔了怔,失笑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是男是女?”
小魚兒道:“有時你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但有時你又會突然變得多愁善感。男人,是很少這樣的,只有女人的心,變化才會這么快,這么多。”他大笑著接道:“若不是我親耳聽見蕭咪咪叫你小色鬼,我真要以為你是女扮男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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