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阻礙這門親事的,是史家有名無實虛有其表的現狀——這名爵倒也不是全無用處,可榮國府如今也是名大于實,和史家結合起來只會受其拖累,基本不會有什么正面收益。
何況在王夫人眼里,也還有親疏遠近之別。
對此,賈政心里明鏡似的,卻也懶得深究什么。
畢竟在口是心非上,他自己也不遑多讓——交代完正經事,賈政就表示要去外書房草擬一份公文,結果僅僅一刻鐘后,他就出現在了趙姨娘屋里。
一夜無話。
第二天王夫人提早了一刻鐘去給老太太問安,她也不說史家那邊兒還有顧慮,只說是擔心榮國府這邊有什么不方便的,故此史家想先請示過賈母這個親姑姑再做定奪。
賈母聽完之后沉默了許久,這才不置可否的搖頭道:“我老了,本就不如你們看的真切,何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怎好再替娘家拿主意?只要他們自己想清楚了,日后不后悔,便隨他們的意吧。”
雖然老太太沒有明確同意,但這話只要略改一改,就能當成是‘首肯’了。
王夫人一面暗暗盤算著,該怎么篡改老太太這話才不會穿幫,一面又陪著老太太說了些家常閑話,做足了好媳婦的姿態。
直到邢夫人過來,妯娌兩個一起布好了飯菜,這才從老太太屋里告辭出來。
因見邢氏神采奕奕肌膚紅潤,一掃連日來的郁郁之色,王夫人忍不住好奇的打探了幾句,不想邢氏卻是顧左右而它,且臉上的紅潮更勝。
這一來王夫人登時想歪了,只以為是賈赦的功勞,暗道這大老爺比弟弟大著好幾歲,如今已是奔六十的人了,不想還有這般龍馬精神。
反觀賈政……
便有些用藥催發出來的龍馬精神,也都用在趙姨娘身上去了,何曾惦念過自己這個結發妻子?
王夫人一時心下酸溜溜的,更看不得邢氏那樣子,于是還在院子里,就隨便找了個理由與邢氏分道揚鑣。
恰好邢氏被她問的心慌,也巴不得離這弟妹遠遠的,得空便飛也似的去了。
原本王夫人想著,盡快回去向賈政報信來著,可如今卻沒了心情,在院子里踱了幾步,突然想起史湘云現在應該正睡在側室里,便徑自尋了過去。
誰想到了側室外間,除了湘云的丫鬟翠縷之外,秋紋竟也在場。
“太太!”
眼見二人急忙起身招呼,王夫人卻是眉頭一皺,沖著里間微微一揚下巴:“寶玉也在里面?”
“二爺也是、也是剛剛才進去的。”
秋紋見太太面露不虞之色,一時嚇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哼~”
王夫人冷哼一聲,徑自挑簾子進了里間。
卻見賈寶玉正站在床前,低頭打量海棠春睡的湘云,偏這湘云昨兒鬧到半夜,晚上睡覺也不消停,如今側臥在床上,一頭青絲飛瀑似的從枕頭上垂落,錦被堪堪只遮住胸口,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皓腕上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莫說是男子,便王夫人自己見了都覺得嬌俏可人。
因此見賈寶玉口中念念有詞的把手伸向了湘云,王夫人便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了他,附耳呵斥道:“小畜生,你這是要做什么?!還不快跟我出去!”
“啊!”
寶玉被嚇得低呼了一聲,身不由己的踉蹌了兩步,這才反應過來母親是誤會了什么,忙道:“太太誤會了,我方才是要給云妹妹蓋好被子。”
王夫人聞腳下一頓,卻還是拉扯著他到了外間,又隨口把秋紋、翠縷給打發了。
回頭見寶玉撅著嘴滿臉的委屈不忿,她忍不住嘆氣道:“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們如今必經都大了,便再怎么親近,也要有個分寸禮節,哪有不管黑家白日一味渾鬧的道理?!”
賈寶玉聽了這話,一時卻似被戳了肺管子,也不管是在母親跟前兒,跳腳嚷道:“全因家里的緣故,才逼的我和林妹妹生分了,如今難道還要跟云妹妹也生分了不成?!若都要這般鬧,兒子干脆去剃度出家算了,到時什么姐妹父母全都成了生人,如此也算是一了百了!”
“你這孩子!”
王夫人下意識看了眼里間的方向,有心拉著寶玉去個背人的地方剖析分明,可轉念一想,這未嘗不是個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遂又無奈嘆氣道:“若換在以前,我知道你們兄妹實比親生的還親,自然不會攔著你們彼此親近,可如今史家有意把湘云許給暢卿,偏你先前又……”
她頓了頓,才又繼續道:“如今若你再跟云丫頭沒個避諱,卻讓暢卿心里怎么想?難道非要生生把他逼成仇人,你才肯善罷甘休不成?!”
“舅舅、舅舅要把云妹妹許給他?!”
賈寶玉一時仿佛丟了魂似的,嘴里喃喃念道:“怪不得、怪不得那麒麟……原來真是天定的緣分……”
王夫人生怕他又犯了癡癥,忙上前拉住兒子的手,柔聲寬慰道:“我也不是讓你從此跟云丫頭生分了,只是私下里避諱著些就是,譬如方才,妹妹都還沒起來呢,你就不管不顧的闖進去,這要傳出去卻如何是好?”
賈寶玉抬頭看看母親,有心想要說些什么,可想到當初自己一時沖動所導致的局面,到底還是沒有勇氣重蹈覆轍,最后只好一聲不吭的垂下了頭,沮喪的無以復加。
王夫人見狀,便拉著他向門外行去,嘴里道:“你要的東西,暢卿昨兒晚上就差人送了來,如今在老爺屋里擱著呢,你跟我去瞧瞧看合不合用。”
賈寶玉像是牽線木偶一般,亦步亦趨的跟在母親身后,直到臨出門前,才恍似回光返照一般,轉頭看向了史湘云的臥室,結果竟隱約瞧見那簾子后面有個人影,于是腳下不由得一頓。
“怎么了?”
王夫人詫異的回頭,見兒子直勾勾的盯著那簾子,心下也猜出了幾分,連忙做好了當頭棒喝的準備,以防兒子鬼迷心竅又撒起潑來。
不過賈寶玉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愣怔半晌之后,就默默轉回頭,默然跟在母親身后出了門。
此后廳內又寂靜良久,那簾子才終于緩緩掀開,露出史湘云不知悲喜的模樣,顯是早在里面聽了個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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