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手提珍兒交給他的藍布包袱,面色陰郁地站在尸體前。
七竅流血,滿目猙獰,一只手還狠狠抓這喉嚨,似乎想要將什么東西從喉嚨里摳出來。
服毒自盡?
“……大牢里哪來的毒藥?”弘晝咬牙切齒,心中怒吼,“他絕不是自盡!”
他都不信,當女兒的自然更不信。
絕食兩日,弘歷終于無可奈何的駕臨承乾殿。
“皇上。”床上,披散長發,僅著一件白衣的繼后緩緩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您總算來了。”
弘歷負手而立:“皇后,朕的旨意晚了一步。”
聽了這個解釋,繼后一不發,仍舊直直盯著他。
“……朕已下旨,著人好好安排那爾布的后事。”弘歷道,“若你想要親自操辦,朕也可以答應。”
說了這樣多的解釋,繼后仍舊沉默不語,只一味盯著他,盯得他心里有些發毛。
“……你好好休息吧。”弘歷最后道,豈料剛剛轉身,身后的繼后就開口了。
“是皇上殺了他嗎?”
弘歷腳步一頓:“不是。”
繼后盯著他的背影,這一回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道:“那就是太后動的手。”
弘歷猛然回頭:“皇后!你的阿瑪,是自盡身亡!”
他的解釋,亦或者說他的掩飾,讓繼后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我那位阿瑪,他是忠直,是蠢鈍,但他是個人,是人就會惜命。”繼后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否則前幾天,他也不會放下尊嚴來找我……你說這樣一個人,他怎會自盡呢?”
“皇后。”弘歷沉聲道,“人已經走了,再追究沒有意義。”
繼后朝他笑:“皇上,我阿瑪受了冤屈,成了世人眼里的大貪官,在牢里畏罪自盡,我身為他的女兒,難不成要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一個字都不說嗎?”
弘歷沉默了下來。
再賢良,再恭順,繼后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有父有母,會因為自己父母所遭受的不公而勃然大怒,甚至奮不顧身。
“……皇后,朕知道你非常傷心。”弘歷也知道這點,不忍怪她,卻也不忍怪另外一個女人,“你可以怪朕,恨朕,卻不要怪太后。”
可你叫繼后怎么不怪,怎么不恨?
若是那爾布真的貪墨了賑災錢,落得這樣一副下場,她還無話可說。
問題是他沒有。
她的父親,非但沒有貪墨賑災錢糧,反用全部身家去填補窟窿,最后還要賠上性命。結果呢?身敗名裂,世人唾棄。
“皇上。”繼后絕不肯吞下這口惡氣,她冷笑一聲,“您當真認為,太后此舉全無私心嗎?”
弘歷面色一沉:“皇后,你再傷心,也不該對太后無禮。”
繼后嗤笑一聲,她托弘晝替她查探實情,查到的可不止是父親無辜的消息。如今父親已經死了,她也沒有必要替其他人隱瞞,當即道:“您可知,太后的親侄子也參與了貪墨一案?”
珍兒嚇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繼后的袖子。
“……早在阿瑪案發的時候,太后的兄嫂便入宮求情了。一旦徹查到底,太后的娘家也要受到牽連。”繼后卻不管不顧道,“所以,她毫不猶豫推阿瑪去做替死鬼!”
“主子!”珍兒嚇壞了,當即握住她的手,“您別說了!”
其他宮人也都跪的跪,低頭的低頭,恨不得自己聾了,也就不用聽見這樣可怕的秘密。
繼后卻推開了珍兒,翻身而下,一路走到弘歷面前,面上是笑,眼中是淚:“皇上,官員們庸碌貪婪,昏聵,狡詐,繁花似錦的后宮也一樣!人人都是戲子,唱一出繁華盛世,清明世道,合起伙來欺您,騙您,縱然您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也保不住受冤屈的臣子,殺不盡貪墨無度的蠹蟲!”
這一回換弘歷盯她許久。
“……李玉。”他終于開口,“皇后病了,著太醫為她診治。”
等他離開,珍兒已經汗如雨下,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床邊,松口氣道:“娘娘,您可再別說這樣的話了,今兒皇上沒罰您,下一回可就不好說了……”
“是呀,明明我沒說錯話,受罰的卻是我。”繼后幽幽道,“明明做錯事的是太后,但因為她的兒子是皇帝,所以她不必受罰……”
“皇后!”珍兒沖過來,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好在繼后這句話之后,就重新沉默起來,桌上燒著一根燭臺,她一直盯著搖曳的燭火出神。
火滅了,珍兒另外拿了一根新蠟過來,重新點燃。
那無中生有的火焰,跳入繼后眼中,照亮了一簇無中生有的野心。
“我原本以為做了皇后,便可高枕無憂,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我的家人。”繼后心想,“原來做了皇后還不夠,我得做了太后,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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