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兒呢?這么晚了怎么沒在家?”何晉芝掃了一眼那幾間瓦房,以他的修為當然不需要推門去看。
何夫人回答:“她舅舅過來了,她便纏著說有什么江湖秘辛要向她舅舅請教,也不想讓我這當娘的知道,便拉著她舅舅一起出去了。”
“來的老二還是老三?這大過年的他們不在京城守衛,也不回豫州祖宅過年。卻來我茅山做什么?”何晉芝微微皺了皺眉。
“來的是三哥。你還說,還不是因為你。”何夫人有些嗔怪地看了何晉芝一眼,又轉而對小夏和明月笑了笑。“些許家務事讓兩位客人見笑了。姒兒大概很快就會回來了。若是看到你們在這里一定會很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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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遠處的天空中炸出‘恭賀新禧’那四個煙花大字的時候,何姒兒也看到了。她只是稍微一愣之后,自然也看出了那是誰的手筆,和其他人看到后的驚訝,佩服完全不同,她只是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撇了撇嘴。
何姒兒身邊站著的一位錦袍大漢卻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晉芝大哥真是寫得一手好字!難得的是居然還有如此的閑情逸致,用煙花來寫字,總不會是他自己去弄來的吧。難道是在這后山抓到了哪些不守清規的小孩子,在給他們演示這煙花該怎么放么?”
何姒兒卻越發地不屑了:“君子不重不威。堂堂茅山掌教卻沒一點掌教該有的威嚴。恭賀新禧,他是在給人拜年么?”
錦袍大漢搖頭笑道:“姒兒你怎的這樣說你爹。難道你看不出這四字中的蘊含的境界么?萬法隨心,一點靈光即是符。當今天下能有這般境界和修為的最多不過寥寥數人。就算是龍虎山張天師,若要純論本身的修為境界也不一定能勝過他。”
“所以我才更看不起他。”何姒兒臉上的不豫之色更重了幾分。“空有一身修為卻不愿為天下江湖正道出力,身為茅山掌教卻不尋思著怎樣將本派發揚光大,整日間就呆在那山坳里。若不是當年在揚州城外和西狄人那一戰的話,說不定江湖中人都還不知道茅山派有他這一位掌教呢。自甘淡薄到他這樣的地步,我也不知當年茅山怎會推舉他當掌教真人?”
“呵呵,這還不是因為你爹他確實天資卓絕,乃是茅山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天才。當年和尚未繼承天師之位的張元齡坐而論道。連向來傲氣的張元齡也對他贊譽有加,后來茅山推舉掌教之位。張天師居然也對他大力支持,這可是大違正一教向來慣例的,足可見你爹這掌教之位確乃是實至名歸。”說到這里,錦袍大漢又搖頭長嘆一口氣。“哎,說起來他這淡薄隨性的性子卻確實讓人有些頭痛,若是他真的愿意出力經營,有我和你二舅助力,說不定便輪不到龍虎山來統領天下道門了。”
“三舅你別說了。”何姒兒垂頭喪氣地擺擺手。“我爹自甘淡薄也就罷了,偏偏還不要我也涉足江湖,我不知苦苦懇求了多久,這幾年他才終于準許我下山。在江湖上一行走才知道,連一些尋常的江湖野道士也比我強得多。我這兩年苦心修煉磨礪,自以為多少能有所進境,但前不久遇見唐家堡的唐輕笑,和人家一比起來才知道我原來什么都不是。不止身手修為,江湖經驗,應變機智等等不可同日而語,連一些最基本的江湖常識也不知道,相比起來我簡直就像個傻瓜一樣。”
“唐門子弟么那也確實不容小覷,難怪姒兒丫頭你連自信也沒了。”大漢摸了摸下巴上濃密的黑須,抿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唐家堡能雄踞天下一隅數百年,連朝代更替,魔道興衰也不能動搖,靠的是硬邦邦的實力。這點可是我們南宮家比不了的。但要培養出一代代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唐家子弟,你又知道他們作出了多大的努力,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唐家堡花費在培養下一代上所花的心思天下間無人可出其右,每個唐門子弟從小受到的各種訓練之嚴苛,不是你能想象的,而且唐家的門風陰狠毒辣不留余地,對敵人狠,對自家也狠,唐門子弟中最后真正能功成名就的不過半數,不知有多少死在了各種秘密行動之中不為人知。你和家中那些小子與之相比簡直就是活在蜜罐里一般,那當然是比不了的了。而唐家經營百年的情報網絡,還有各種人脈,隱藏的暗手,某些地方就連我們也有點自愧不如的,他們知道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秘辛也是正常。”
何姒兒聽得眉頭越皺越緊,陡然間出聲用力道:“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才更看不慣我爹那般不思進取的樣子。知道不如別人,我便要更加百千倍地去努力。就算是追不上別人,也總比昨日之我要更進一步!如此才能在這波濤洶涌的江湖上立足揚名,如此才能不枉在這世間走上一遭!”
大漢聽得也眉頭一揚,擊掌稱贊:“好!這才是我南宮家人該有的樣子!讓同小子那幾個不思上進的聽見了還不羞死他們。”
何姒兒長噓一口氣,整個人又泄氣般地軟了下來:“話雖說得好聽,實際上我也知道自己實在太差了。別的不說,連江湖上很多常識也都不知道比如現在我直到問了舅舅你才明白。為何唐輕笑聽到我不知道紅煙青雨樓背后之人的時候會是那般表情原來青雨樓背后就是你們影衛。”
錦袍大漢呵呵笑道:“那是自然。難不成你還真認為紅煙青雨樓純是個江湖組織不成?青雨樓經營賭檔和情報中轉,紅煙閣經營青樓,若沒有足夠強硬的官家背景怎能經營這兩樣東西?不過我和你二舅在影衛中只是領兩個閑職罷了。只是為了幫我南宮家牢牢靠住朝廷這個大靠山。”
“但是便連這些我都是才知道舅舅你說我這些年在茅山學到了什么?”何姒兒說得越發萎靡了,慢慢地長吸一口氣,又鼓起了精神。“不過今年開始我便要鼓足精神,開始正式將正道盟正式推上臺面去。一邊做一邊慢慢學吧。舅舅你可答應好了的。朝廷方面的事要幫我打點。”
錦袍大漢點頭:“姒兒丫頭你有心要做番事業,我和你二舅自然是樂見其成,如果能將家里的那幾個懶小子也帶得勤快些就更好了。朝廷方面你放心,其他地方不敢說,中原三州是沒問題的,各地官府原本就對江湖勢力的爭斗廝殺束手無策,能有人幫忙出面解決他們還求之不得呢。”
“哦,對了。舅舅。唐輕笑說你們打算圖謀神機堂,是么?”何姒兒忽然想起。問。
“不是我們,我和你二舅可還沒那么大的胃口,我南宮家也不用行那些手段。”大漢苦笑。“若你說是影衛的話,那是,他們確實是有這個意思。”
“為何要如此?”說起來何姒兒的臉上忍不住微微有些憤慨之色。“雖說那些人商賈之氣重了點,但也并無什么劣跡,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群商賈匠人販賣自己的器具罷了,辛辛苦苦經營起這么大的一番場面來也不容易,影衛為何要巧取豪奪地將別人的基業占為己有?”
大漢搖頭說:“這你又錯了,哪里是丫頭你說得如此不堪,他們最多只是要將之納入掌握之中罷了。這事也不是影衛自己能決定的,朝堂之上也早就定下了這個調子。近些年神機堂的機關器械,特別是各種機關獸和火器都被邊軍采用,確實是威力巨大,比尋常弓弩強上百倍,用飛天機關獸偵查敵情也比尋常的偵騎巡游方便得多。隨著神機堂的技術不斷進步,這些機關器械還有更進一步的提升空間,甚至有膽大之人放,這器械之術遲早有能足以改變天下大勢的一天。同時也有消息說,神機堂正在準備一項規模浩大的天工計劃,若是成功了的話這些機關的效能威力還能提升十倍百倍。”
“這不是很好么?若是有了這等利器,對付起西狄人來不是要輕松許多么?借此連雍州紅葉軍之患也可解了”
“丫頭,你想得太簡單了。”大漢的神色慢慢凝重下來,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你也知道,那些人終究只是商賈匠人而已。前朝最為輕視商賈,為何?因為他們眼中只有利益,沒有大義。誰人對他們來說都只是主顧而已,哪一邊出的價格高便可以賣給哪一邊,不管是我們也好,是紅葉軍也好,甚至是西狄人也好。”
“這怎么會”
“怎么不會?你這兩年多少也該和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他們的秉性如何你應該清楚才是。我們早有消息,他們每年向雍州將軍府送上數十萬兩銀子,意圖交好。”
“他們為何要如此?那葉紅山只是一介狂妄自大的武夫,目無天理公道,視人命如草芥,當年私開邊關至我中原數十萬軍民生靈涂炭,朝廷消減紅葉軍的力量都來不及,他們怎能還去資助他們?”
“因為那是他們認為最有價值去投資,去示好的對象。他們想要投靠在紅葉軍之下。幸虧葉紅山妄自尊大,并不怎么將他們看在眼里。否則以紅葉軍的勇悍再得了機關之助,江山鼎革,天下動蕩說不定就只在他一念之間。到時候生靈涂炭的就不只是中原三州,而是整個天下了。”
“再有。如果那些機關器械的威力真是如那些膽大之人說的那樣,以后甚至能壯大到足以改變天下的時候,會是怎么一副模樣?你見過神機堂那些最新的天工級機關獸沒有?一只機關獸足以對付數十個江湖高手不落下風,只需二三十只那樣的機關獸便能踏破一只萬人大軍。縱然真正的先天高手不懼那些鐵石機關,但能對付得了一兩只,四五只呢?四五只不行,四五十只呢?數百只呢?一只萬人大軍從招募到訓練成真正的敢戰之軍得花數年時間,上百萬兩銀子。上千個練武修道之人中才能出得了一個先天高手,那也是數十年的心血,汗水和天賦的結晶。而若是神機堂的天工計劃完成,那樣的機關獸他們一天之內能造上千只出來。操縱機關獸的人也最多只需要培養十天便行,甚至聽說他們已完成了一種以神念操控機關的機關,那就連一個普通的地痞山賊也能操控自如了。”
“當手中真正掌握了那樣一股力量之后,你說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商賈匠人會想什么?他們會不會想,我何必還要守什么規矩,我何必還要受什么人的管,我何必還要怕什么官府皇帝,我何不自己來當皇帝坐這江山?你說,他們會不會這樣想?”
何姒兒回答不出。不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問題該如何回答,而是隨著這番話,大漢身上透露出來的那股濃重的氣勢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好似萬軍臨前的威壓,又好像高高在上,一便能定數萬人生死,掌控天地的氣勢,讓她覺得這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人無比陌生。
“而如果被一幫只知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商賈匠人將這江山奪去了,你覺得又會是種什么樣的情形?禮崩樂壞那都算是輕的,什么道義,什么公理都再不存點滴,天下之人再不會去信,因為這是用機關術打下的天下,是商賈匠人算計得來的天下,一切都可以用銀子來衡量,一切都可以用機關來解決。佛經上所的末法之世也不過如此。你仔細想想,那樣的天下說不定比前朝魔教盛行的時候的更不堪。魔教雖迷惑人心,教人以殺心淫心破滅之心為本心,但總是給了人一個方向。而沒有方向的人才是最危險最不堪的,因為那種人什么都做得出。”
“器具越利,越是要在掌控之中才行。丫頭,這不是誰要謀奪誰的基業,而是事情必須要如此。這時候你不能再用江湖道義的眼光來看,而是要站在更高一層的位置。唐家小子那想法只是局限在尋常江湖人的層面,不值一哂,你明白么?你若真的要想做大事,便要學著站在更高一層的位置去看,去想。”
“我我明白了。”半晌之后,何姒兒終于勉強點點頭。雖然她其實并不怎么明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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