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雨寒滲入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樹林中卻有一行人在飛速疾奔,身上冒著騰騰的水霧,不時聽到有人發出急促的喘息聲。
“什么人?”
一道黑影突然自隊伍中飛身躍起,向路邊一棵大樹背后撲去,聲勢凌厲之極。
樹后伸出兩只手掌,一只白白胖胖,一只黑瘦干枯,兩只手掌同時中指彎曲,搭在姆指上忽地一彈,雖在夜雨之中指風呼嘯之聲仍清晰可聞。那道黑影似對這兩指深有顧忌,也不見他在何處借力,一個筋斗又退了回去,口中冷冷笑道:“原來是靈山古寺的禿驢。”
“阿彌陀佛,赫連施主也是一代大家,竟然口出穢,難道不怕死后拔舌下地獄嗎?”兩個身形高大一胖一瘦的和尚從樹后走出,胖和尚對著那道黑影怒目而視。
一個黑衣老者無聲無息地飄近,呵呵笑道:“赫連兄,你這就不對了,怎么可以對迦善大師動手呢。迦善大師何許人也,普度眾生濟世無數,可你卻不但動手,還罵他禿驢,要罵在心里罵好了,否則罵了佛祖的弟子,佛祖也會走下蓮花座拔人舌頭的。”
那黑瘦和尚大怒,道:“屠山岳,你膽敢辱我佛祖!”這屠山岳乃魔門血殺宗的宗主,這黑瘦和尚的俗家胞弟便是死于他之手,此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迦羅,你拜你的佛,我信我的魔。我赫連雪就算死了也是重歸魔尊身邊,與你們所說的地獄毫不相干。”赫連雪不屑地說道。
迦羅氣得渾身發抖,他平日在寺內誦經念佛,論斗嘴又怎能及得上魔門中人。
魔門子弟都已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盯著迦善,此次來趙國的都是魔門精英,不少已是三十以上的人了,他們大都曾與靈山古寺的僧侶們生死相搏過。有幾人已在摩拳擦掌四處觀望,如果就只有迦善、迦羅二人,正好借機宰了他們。
可惜事與愿違,只聽又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赫連施主,屠施主,貴門刑施主可在?”
赫連雪和那屠山岳聞臉色一變。赫連雪上前一步道:“原來凡塵大師也在此地。赫連雪失禮了,只是靈山古寺什么時候也學會藏頭縮尾了,何不現身相見。”魔門與佛門世代為仇,赫連雪雖對凡塵頗為忌憚,不敢再稱之為禿驢,但辭間卻毫不客氣。
凡塵緩步走出,合什一禮道:“老衲身負秦王重托,自然不敢大意。此地離趙國京城上京已是不遠,更需小心謹慎,老衲一行這幾日都是晝伏夜行,貴門想必也是如此吧。”
赫連雪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魔門久居西域,門下弟子各族人都有,相貌與趙人大異,自然不敢輕易與人相見,凡塵等靈山寺僧侶更不用說了,佛門勢力從未滲入過趙境,幾個大和尚在官道上疾行,被人瞧見了非立馬報官不可。
“有勞凡塵掌教掛念,刑無舫在此。”赫連雪與迦善、迦羅斗嘴時刑無舫便已注意到了這邊,只是迦善、迦羅雖是凡塵的兩大弟子,可還不放在刑無舫眼里,但凡塵可就不同了,他和這大和尚這輩子交情也算久遠了,從兩人還是各自門派的掌門弟子時就已多次交手,打過的架算起來不下四五十次了,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倒也有了相惜之意。此時見凡塵要見自己,刑無舫怎么也得給這位老對手一個面子。
凡塵見了刑無舫,微微笑道:“刑施主,老衲在此久候了。”
刑無舫一怔,道:“掌教在此等刑某,不知所為何事?”
凡塵正容道:“刑施主,你我同奉皇上之命前來趙國,只是趙國國力強盛,我等要對付的又是其首輔重臣,自然極為兇險。佛魔二門雖為世敵,但如今畢竟同侍一主,還望貴門能摒棄前嫌,共渡難關。”
屠山岳冷笑道:“大和尚原來是怕了,居然說出這般話來,難道不怕有損靈山古寺的威名嗎?”
刑無舫臉上古井無波,道:“屠兄弟,先聽凡塵掌教說下去。”
凡塵合什道:“世人常迷,名之為求。我佛門中人早已將‘名利’二字看淡。只是老衲自幼出家,修行已近一甲子,略有些常人不及的本事。自從踏入趙境以來,老衲總感覺有些氣血難平,昨日又曾卜了一卦,此行趙國竟是有死無生的大兇之象。唯今之計,只有佛魔二門聯手,才有望不負皇上所托。”
刑無舫心中一凜,他雖與凡塵一世為敵,但知道這大和尚絕非妄之人,況且這些常年坐禪之人確有些異于常人的神通。
屠山岳卻忍不住了,血殺堂中弟子高手雖不多,但卻是魔門最悍不畏死的,可忌諱也頗多,聽凡塵嘮叨什么有死無生,不由得怒罵道:“放屁!大和尚,你們靈山古寺自己有兇兆關我們何事,不要把佛門晦氣帶給我們圣門。”
凡塵正待再說,刑無舫擺手道:“凡塵掌教,屠兄弟說得也有道理,這聯手二字不必再提。你是為那楚家少年而來,而我圣門做的乃是喋血之事,況且圣佛二門世代為敵,你座下九大金剛手上哪個沒沾有我門下弟兄的冤魂,就算同路而行也會陡增事端,還是各自行事吧。”
凡塵也知佛魔二門積怨甚深,聯手希望頗為渺茫,見刑無舫態度堅決,只好嘆道:“既然如此,是老衲唐突了,就此告辭。”
刑無舫微微拱手:“恕不遠送。”
迦善和迦迦羅跟在凡塵身后走了一會兒,迦羅忍不住說道:“師父,這些魔門兇人冥頑不化,又何苦低三下四來找他們。”
凡塵停下腳步,長嘆口氣,仰天悵然不語。
迦羅心中忐忑,道:“徒兒罪過,不應冒犯師尊。”
凡塵搖了搖頭,忽然道:“迦善。”
迦善上前道:“徒兒在。”
凡塵將自己胸前所掛佛珠取下,說道:“迦善,你將此物收好。”
迦善神色大變,跪倒道:“禪念珠乃我佛門掌教信物,徒兒怎敢收留。”
凡塵說道:“迦善,此物暫且由你代為掌管,為師命你返回眾弟子歇息之處,由你帶他們返回秦國。此去上京城有迦羅陪為師便可。”
迦善和迦羅聽了大驚失色,迦羅頓時也跪下道:“師父,非徒兒自認無能,只是師父身負佛門重任,徒兒一人擔當不起,還是請眾位師兄弟一同護衛師父。”
凡塵嘆道:“你們先起來吧。”
迦善和迦羅俯首道:“請師尊收回成命。”
凡塵臉色一肅,道:“你們膽敢違抗師命嗎?”
迦善和迦羅相互看了看,無奈地站起身來。
凡塵放緩語氣,道:“迦善、迦羅,為師自認對卜算一道頗有心得,多年來甚少差錯。何況靜心細想,秦王命我們師徒東行趙國,其中玄機頗多”
凡塵停頓了下,覺得這些還是不說為好,便改口道:“秦王所說的那少年是否屬實尚且未知,此次急急東行,為師已是犯貪念。佛祖云,佛渡有緣人,那少年真若身具慧根,為師一人為他點化即可,反之若他是塵世俗人,為師帶上你們這些弟子又有何用,難道真要硬搶么?有迦羅一人相隨已足矣。”
迦善不解道:“那師父為何將此禪念珠交于徒兒?”
凡塵微笑道:“其中玄機,你回靈山寺便會知曉。”
迦善正欲再,凡塵喝道:“不必多,為師以西域佛門十二代掌教之名命迦善帶其余師兄弟返回靈山寺。迦善回去后以為師之名,靈山寺暫且閉寺,不再理任何俗務。”
迦善無奈接過禪念珠,對凡塵叩首拜別。
凡塵師徒走后,刑無舫對赫連雪和屠山岳說道:“這些弟子也都累了,歇會兒再起程吧。”
屠山岳領命而去。
赫連雪忽然道:“門主,赫連雪有事稟報。”
刑無舫微笑道:“赫連兄弟,此地又非我門總堂,何必拘禮,來坐下說。”
兩人在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赫連雪道:“三年前我赫連雪孤身回西秦,秦王和寇家對我頗有疑心,幸得門主全力擔保,他們才對我赫連雪無可奈何。赫連雪在此多謝了。”
刑無舫道:“赫連兄弟你這說的什么話。你我做了幾十年的兄弟,難道還信不過你嗎?”
赫連雪一咬牙,道:“多謝門主信任。但此事確有隱情未報,當年僅憑我赫連雪自己的能耐的確無法逃脫重圍,全仗了有人相助。”
“哦?”刑無舫微感驚訝,“那人是誰?”中原武林對魔門歷來人人喊打,極少有人會出手相助,何況能救出赫連雪,此人武功至少不在赫連雪之下。
赫連雪臉露痛苦之色:“門主,赫連雪曾對那人立下誓,絕不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
刑無舫笑道:“赫連兄弟不必為難,男兒一諾千金,既已立誓自然要謹守,否則豈不成了出爾反爾的小人,為兄不會怪你。”
赫連雪松了口氣,道:“門主,方才那凡塵和尚之有理,此行趙國的確極為兇險,上京城奇人異士不在我圣門之下,我赫連雪三年前就有過教訓,李長老和我血刀宗滿門盡數被誅。況且我們是在趙國境內,屆時面對的不僅是趙國的高手,還有可能是數萬趙國大軍。”
刑無舫沉默半響,道:“赫連兄弟,你說的沒錯。我們圣門在秦國落到今天這地步,絕非是被寇家和佛門所制,魔門歷來為武林公敵,可從未曾聽命過他人,說到底還是江湖中人無力與朝廷相抗。”刑無舫越說聲音越低沉:“當年圣門大雪山總壇被三萬大軍圍困整整兩月,無奈之下只能向秦王請降,圣門傳承千年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我刑無舫以后還有何臉面去見歷代祖師!”
刑無舫憤恨地一拳擊在大樹上,只聽咔咔聲連響,那棵如人腰般粗細的大樹從中斷裂,緩緩地倒落于地。正在歇息的魔門子弟嚇了一跳,紛紛看過來,見是門主和赫連雪二人在此,輩分低一些弟子轉過頭不敢再看,屠山岳等門中老人不知何事,都走了過來。
赫連雪對屠山岳等人視若未見,對刑無舫說道:“門主,你又何必為此事內疚。當年本門確已走投無路,那三萬大軍若真攻上來,除了門主和我們幾個堂主之外,那些弟子和家眷們恐怕無一能留得性命,向秦王請降我和老屠他們幾個也是同意的,怪不得門主,若是這也有罪的話,我赫連雪陪門主一同向祖師們請罪。”
屠山岳等人也已明白是為何,當年各堂子弟不少死于此役,眾人心底都將此事視為奇恥大辱,頓時群情激憤。
刑無舫長吸了口氣,舉手示意眾人安靜,忽然對著站在外圈的一位老者說道:“童長老,你怎么說?”
那長者臉色微微一變,強笑道:“眾兄弟說得是,當年皇上是太過分了些。”
赫連雪等人臉露不屑之色。這老者是魔門兩位長老之一“劍若游龍”童可成,另一位長老“風行萬里”李萬山三年前便已死在趙國。童可成忠心于秦王在魔門是公開的秘密,赫連雪等人早已與他劃地絕交,不知為何刑無舫非要讓他一同來趙國,甚至還奏請秦王恩準。這一路童可成受盡白眼,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整天與自己的兩個弟子在一起,不與他人來往。
屠山岳呸了一聲,道:“收起‘兄弟’那二字,老子不是你兄弟。”
童可成苦笑道:“門主,這都已是陳年往事了,何苦再計較不休。這些年秦王也沒虧待我們,門中子弟的家小也都不再受那顛簸流離之苦,再說當年我們都曾立下圣門毒誓,此生定為秦王效命,已是反悔不得了。”
刑無舫點頭道:“我門不容于歷代君王,與漢代的幾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皇帝比起來,秦王的所作所為倒也沒什么,本座自然不與他計較。”
童可成聽了松了口氣,笑道:“門主英明。”
刑無舫忽又道:“當年我圣門西域各堂率所有弟子到總堂祭奠祖師千年誕辰,那個將此消息泄露給秦王的人就要小心了,本座總要與他算賬吧。”
此一出眾人頓時嘩然,多年來赫連雪等人一直以為當年哪一分堂的形蹤被人察覺才導致魔門總壇被困,畢竟那時秦國對魔門搜捕傾盡全力,找到些蛛絲馬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萬萬沒想到是被門中自家人出賣了。
童可成臉色慘白,雖仍強自鎮定,但指尖已在微微顫抖。
刑無舫盯著他,一字一句說道:“童可成,你原名田揚,出身隴西世家,幼時家道破落,偶遇本門上代長老胡世豐,便投于胡長老門下,為不牽連田家,于是改名童可成。秦王登基后,朝中原先幾大世家被盡數誅盡,隴西田家重又嶄露頭角,你幾位堂兄弟如今都已是朝中重臣,驃騎大將軍田祖揚更是軍中僅次于薛方仲的二號人物,當年統領大軍圍困我圣教大雪山總壇的就是他吧,而為他通風報信的就是你,田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