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溥將這段時間自己和伙伴的調查集結成文,又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仔細琢磨,終于形成了一份八千余字的策論,這才帶領他的伙伴,來見張邁,并述說了自己的疑問。
“在河中、天竺的長久統治?”張邁放下策論,說道:“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至少在現在,我看來是無解的。”
“無解,那元帥是說”
“河中與中原相隔萬里,消息來回,別說中原要直接,就算是要委派官員過來,也是行不通的。一來,河中的百姓未必肯服氣,中原來的官員也未必能治理好河中,二來,你覺得有多少中原的士子愿意萬里迢迢去河中做官?在我這一代人,以我的威望以及我和郭洛之間的關系,我應該可以保證河中不叛。但我和郭洛都死了以后呢?我們的子孫,仍然能維系現在的這種脆弱的宗藩關系?我自己對此可不樂觀。失去了來自中原的支持與輸血,河中后人在那里的統治只怕逃不出兩種結局:本土化,或者被本土人驅逐。”
王溥黯然,他捫心自問,要自己來西域已需要下決心了,如果要長達數年地在河中為官,就算自己愿意,自己的家人,只怕也不愿意。違反人性需求的事情,永遠無法持久進行的。
張邁道:“除此之外,還有武力的持久性西域如今的安穩局面來源于我大唐鐵騎的威懾。現在唐騎天下無敵,但這種情況并非常態。西域也好,漠北也罷,野蠻民族雖然這幾年被我們打壓下來了,但野草總是不可能斬盡殺絕的,總有一天。他們仍然會重新成長為新的大患。所以西域和漠北的問題,不只是距離的問題,還有蠻族武力的問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所有的隱患就都只是治標而不能治本。而要解決這兩個問題,除非”
“除非怎么樣?”
“除非我們能將中原與河中的距離變短,能將野蠻民族的武力廢掉。”
“那怎么可能!”
幾個學子齊聲叫道。
山河之間的距離怎么可能變短?又不是有仙家法術!
至于廢掉蠻人的武力。怎么廢?如果有這種辦法,漢武唐宗早就做了!
“恩,聽起來不可能,但其實是有可能的”張邁悠悠說:“第一個問題,河中和中原之間的距離,不可能縮短,但如果我們的運輸能力變強了,那就相當于是縮短了距離。如果能夠保證從長安到蔥嶺以西,一個月之內兵員與物資都能抵達的話。那么河中也罷,印度也罷,納入長久統治便都不在話下了。”
“從長安到嶺西?那也不可能的。兵員輕騎快馬,或許能夠,但這樣萬里疾馳跑到蔥嶺也沒法打仗了,更別說物資,大宗的戰略物資,怎么可能運到嶺西。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粟,能行走于絲綢之路上的商品。全都是絲綢這樣的貴重物”
“當然不能靠馬,也不能靠人力馱運,而是要靠”張邁道:“科學。”
“科學?”王溥道:“元帥是說,科舉之學?”
張邁臉上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但也沒有責備,沒有解釋。只是說道:“在西域多看看,多學學,慢慢的,你會懂得的。恩,如果你還想在我身邊呆得長久。這一門學問,不要求精通,但至少也必須要懂得的。”
對張邁來說,遙遠的東方。
對鄭渭來說,遙遠的北方。
五千里的漠北,被一場大雪覆蓋了。
正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天策大唐統治下,并不全都是歡樂的,富裕的,也有痛苦的,貧寒的。
與西域、河北的逐漸富裕,荊北、河南的回復生機相比,大漠南北的部族仍然掙扎在生存邊緣。
天策大唐的建設投入并非全面開花,主要的財力物力,都投入到商路的維持和幾大中心城市的建設上。從政策傾斜的角度來講,燕、津、鄴、汴四大都市是得到了絕大財力的支持,中原的農村是得到了農稅上的減免,但大漠南北,則被完全忽視了。
從天策七年秋天開始一直到現在,整整三年了,有超過三十萬的部落青壯年都滯留于中原,或者在燕京建城,或者在晉北挖煤,或在陰山挖礦,或者在天津開港,留在草原上的就只剩下老弱,他們苦苦地,但是應該繳納的賦稅卻沒有減免。
一場漠北征伐,一場臨潢府大戰,已經將大漠的財富搜刮殆盡大部分被契丹帶去了遼東,還有一部分被天策帶進了長城,都窮到底了,但還在繼續壓榨著,壓著大漠牧民最后的底線。
天可汗的春風,一直吹過了玉門關,卻沒有到達漠北半步!
中原的復蘇與西域的新生,伴隨著的是漠北的哭號與衰亡。
不知道有多少部族熬不過過去的三個冬天。
但偉大的天可汗啊,他卻沒有憐惜漠北牧民的意思,這位“中原圣主”一點都沒有中原儒家所提倡的圣王品德。老弱已經死去大半,青壯因為營養不良也變得衰弱,婦女,也有不少被賣到西域,成為新移民的胡妻,甚至奴仆。
部落的數量在減少,部落的規模在縮小,連續三個冬天,全都是災難。
當然,也有一小部分部落過上像樣日子的那是臚駒河畔,石堅所建立的興華城,城周五百里是整個漠北最好的草地之一,水草風貌,土壤肥美,石堅在那里建立了大大小小一百多個牧場,放牧著多毛的羊群,采集羊毛南輸定遼,以此換取南方的物資。
定遼城以南一直到大定府,也有類似的情況,居民或農或牧,生產出馬匹南運換取南貨,種植糧食自給,并作為興華城與中原貿易的中介。
但除了這兩個地區有一點興興向榮之外。漠北的其它地方就是哀鴻遍野。
龍驤元帥四個字,在中原意味著仁政,天策上將四個字,在漠北卻意味著暴虐。
然而,也并不是沒有溫暖,慈悲的佛祖從吐蕃帶來了溫馨的慰藉。在吐蕃形成的高原佛教,非常之適合生活同樣艱辛的漠北牧民。
雖然都是宗教,但誕生于膏腴中原的漢傳佛教與道教,對漠北先天就沒有影響力,但誕生于吐蕃的高原佛教,卻有很多內在的東西自然而然就能在漠北牧民心目中產生共鳴。而且佛教在漠北也并不是一個全新的事務,在以往早就有了千百年的沉淀,契丹貴人中就有不少是佛教徒。就是普通的牧民,也都知道菩薩的慈悲與偉大。
而如今。在漠北民間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皇王耶律倍皈依了佛祖,并成為活佛,更是很快就對漠北人心的深處,造成了很大的影響與沖擊。贊華的北行,就想星火點在一捆干柴上,幾乎以比鷹揚鐵騎更快的速度,就征服了漠北的人心。
活佛傳下來的咒念,使得牧民們能在極度困苦之中忍受下來。也使得他們明白了“因果”,知道了自己前世的罪孽。并寄希望于來生的,乃至最徹底的解脫。
生長于中原富裕之地的漢人,大概是很難理解:有了對彼岸世界的寄望,人世間的許多苦處,如饑餓,如寒冷。如疾病,便都變得可以忍受了。
雖然只有短短三年之間,貧弱的漠北還是建立了二十五座大寺,號稱漠北二十四蘭若至于最后的一座大寺廟,是位于黃龍城外的大日曼陀羅那是漠北贊華活佛駐錫的圣地。牧民如果能夠到此朝圣一次,今生死后將不墮地獄,不墮惡鬼,不墮旁生,若得見活佛一面,能消三世災,若得聞活佛講經一次,能消十世業,若能得到活佛的摸頂祝福,所得福慧,不可計量。若得剃度為僧,皈依佛法,更將得到大解脫。
二十五座大蘭若,小的僧眾百余,大的僧眾逾千,牧民在極度貧苦之中,仍然用盡一切辦法供養群僧,因為那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天策十年冬天,當一場大雪蓋住了道路,隔絕了漠北與中原的消息時,已經剃度的耶律阮悄悄地走進了大日曼陀羅,跪在了他的師父也是他的父親贊華活佛的腳下。
父子兩人如今已是師徒,但佛家的奧義,真的就能完全抹滅掉血緣的羈絆么?
耶律阮不信!
他的口舌已經干燥,因為他已經說了三個時辰的話!
他在告訴他父親,漠北如今是多么的痛苦,他在告訴他父親,牧民們現在正掙扎在生死的邊緣,他在告訴他父親,有許多部落已經再也忍受不了了!
天策的高壓,張邁的絕情,讓這些部落酋長感到無比絕望,而耶律阮告訴他父親,這些部落的絕望,就將是他們反抗天策的力量源泉!
“大雪已經封住了道路,這個冬天,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們成事,只要將各大部落整合起來,漠北的局面,可以在一個冬天就完全反轉過來!”
“而且,張邁去了西域,沒有一兩年回不來,楊易病廢在定遼,燕京是一個婦人在做主,又搞得朝政起伏,人心紊亂!現在,正是佛祖賜給我們規復漠北的良機!”
“而且,我們還有外援!鬼面軍已經向兒臣效忠了,還有耶律察割”耶律阮說到這里,忍不住激動而興奮,就連臉也紅熱了起來:“耶律察割也答允了,他將奉我為契丹之主。也就是說,到時候我們所擁有的,不只是漠北,連同契丹也能拿回來!那就是祖父天皇帝陛下所打下的領土,基本就都能收回了!到時候父親為活佛,高居天上,兒子為皇帝,治理下民,大漠南北、渤海遼河,將一并納入一個偉大的佛國之內。父親啊,師父啊,活佛啊,父佛啊!現在,這個佛國就等著你一聲答允了!”
耶律阮說到這里,整個人跪伏在贊華活佛的腳下,親吻他的腳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