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的來歷是什么,實際上沒人知道。就算是和張邁關系最親密的郭楊魯鄭四姓,最得張邁信任的石拔石堅,也都不知,更別說后來才加入的范質魏仁浦。
對于張邁所謂“大唐使者”的身份,其實當初郭師道楊定國都是“選擇相信”,郭洛楊易和張邁情同兄弟,已經根本不計較他的身份了,對于安西舊部的底層來說他們是真的相信,那么對于后來歸順者呢?
如河西之曹家、慕容家,其實張邁是否真實大唐使者的后裔對他們來說已不重要,而河西張家更曾想要讓張邁“認祖歸宗”,在張毅看來這是一個雙贏的打算河西張家可以通過張邁的認祖而攀龍附鳳,而張邁認河西張氏為祖也能得到一個傳承有序、龐大穩固的宗族,何樂而不為呢?不過彼時張邁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也未作回應。
而對更后加入的中原士人來說,張邁的來歷實在是充滿了神秘性。
“奉旨西行,中途身故,子孫傳遞,歷經一百五十年,而后找到安西四鎮流落在西域的舊部”
對底層民眾來說,他們很喜歡這樣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但對有理智的儒生來說這tm的就是一個神話!連魏仁浦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想爆粗口了。但是那道圣旨是真的存在,而且如今已成為天策政權最重要的文物之一,由郭汾密密收藏,等閑不得一見。
范質和魏仁浦是見過的,他們都是有大知識的人,自然可以分辨出唐朝圣旨的真假,但圣旨是真的。不代表張邁的來歷,也是真的。
范質和魏仁浦都曾細細打探過張邁祖上的過往,甚至向張邁本人咨詢過,他們打探這些的動機倒是很純粹,中國沒一個傳統知識分子都有為史學貢獻自己力量的覺悟,范質和魏仁浦都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們的筆記將來肯定會成為后世修《天策唐史》的重要依據,所以會細加作打聽。
但張邁對這些卻不肯多說。
因為那一切都是謊!
當初為了帶領安西舊部走出新碎葉城,安西唐軍需要那個謊,但如今時過境遷,這個謊已經變成天策政權合法性的基石之一,張邁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干自己扒出來推翻,但也不想親口重復那個謊了。
于是,范質只能通過他周邊的人,特別是安西舊部的老兵。去細細詢問這段歷史,但得出來的結果,卻和高祖斬白蛇的神話也差不多了。更麻煩的是,張家祖上的歷史傳承不明確!
雖然他本人也覺得把一千多年后的老爸老媽的姓名拿出來供古人憑吊十分荒謬,而且張邁心中也一直固執地認為父母“都還活著”!至少在另外一個平行時空還好好地活著,所以不大愿意干出類似于憑吊的事情,但又沒辦法不說,因為按照儒家的傳統。自己的父母先祖將來都是要入祖廟的!
張邁當然知道他老爸叫什么,他老媽姓什么。他爺爺他奶奶外祖父外祖母的名字也知道,但再往上,曾祖也知道名字,曾祖母就說不清楚了。而現在的張邁,也不想去給自己的祖宗捏造名字。
一百五十年,以三十年一代算是五代。以二十五年一代算是六代,但張邁只能上溯三代,中間還缺兩三代人呢!更何況再往上呢?
書讀到一定程度,都會有著史學考據癖,范質也不能免俗。因此一想到這個,他心中就有些發虛。
這時被桑維翰盯著逼問,范質臉上自然不能顯露任何退怯,還是保持著鎮定,掛著一副外交家的微笑,說道:“桑樞使莫非是懷疑,我們張元帥不是漢人?”
這個反問,就顯示了范質在應對之際的智慧。有些事情,真的就是真的,越辯會越明,假的就是假的,越掩蓋越露餡。
張邁的來歷,是范質魏仁浦自己都有所懷疑的,若要就此辯護,只怕說著說著都會露出馬腳。
但張邁是漢人,則是范質魏仁浦都確切無疑的!只要見過張邁的人就不會懷疑!不但是因為他的黑頭發黃皮膚黑眼睛,更因為他的行事,還有他的語。
凡是在語上沒有過人天賦、而又已經習慣一種體系復雜的母語的人,再接受其它語都會有障礙,而張邁雖然會說一些胡語,但他的胡語都是說不準的,唯有漢語盡管帶著口音說的最流暢!
若要細辨張邁的宗族譜系,范質沒有把握,但要論張邁是不是漢人,范質卻有絕對的自信。范質的反問其實把問題帶得有些偏了,但桑維翰他也不知道張邁祖上族系不明,他的本意就是質疑張邁不是漢人,因此這時也是輕輕一笑道:“我華夏為四海正宗,萬邦仰慕,契丹天皇帝能改姓劉,天策龍驤元帥自然也能改姓為張。說來這也是好事嘛。所謂進于中國者則中國之,未來天策只要能尊崇先圣教化,一定也能成為吾中國之一份子。”
這話說的好像非常寬容,愿意接納天策與張邁,但愿意接納,下之意就意味著天策與張邁本質上還是“外人”!
范質聞厲聲喝道:“桑維翰,你敢為你這話負責嗎!”
古人稱呼人,不能隨便叫名,平輩之間稱字,小輩對晚輩稱號,有官職者稱官職,長輩對小輩才直呼其名。桑維翰字國僑,位在樞密,范質這時不以官稱,不以字稱,直接叫名,已經極不客氣了!
更何況他的神色更是極盡凌厲:“吾主龍驤張元帥,乃是漢家之苗裔,華夏之血脈,你敢辱及吾主先人,是有準備兩國開戰么!”
這話說出來時,雙眉直豎,怒發沖冠。范質要是跟著桑維翰繞,去分辨張邁是不是漢人,最后無論輸贏都不風光,這時卻直接以勢壓人,這才是上國使者的氣派!而且落在在場文人眼中,也反見坦蕩!
是啊。只要張邁真的是漢人,那自己父母先祖的血脈傳承,豈容他人隨便質疑!范質身為人臣,主辱臣死,這時不怒那才叫心虛!
桑維翰被范質氣勢一逼,心中反而怯了,他畢竟是個奴骨之人,不是蘇武,不是文天祥。否則也不會在契丹面前那樣卑躬屈漆,在儒生群里面對范質可以侃侃而談,但一想到張邁心里就怕了,那畢竟是連契丹都敢打、連漠北都拿下了的男人,自己去質疑他的祖先血脈,依照中國人對宗祠的重視,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范質很難去證明“張邁是漢人”;但同樣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桑維翰就對張邁的先人說三道四一樣會闖禍!
真要把張邁惹火了,以討罪雪恥之名大舉興兵來個破國之戰。到時候石敬瑭真能保他?
桑維翰終究不敢硬接范質的話,迂而答道:“非是我硬要質疑張龍驤祖上之血脈,而是你天策國本,與我中國大不相同也!這就不能不讓人起疑!”
他不敢再直接去質疑張邁的血脈,語氣上也少了剛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囂張,卻轉而質問起天策大唐的國本來:“方才馮國老亦引《漢書》云: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左衽,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語不通。逐草隨畜,射獵為生。此論范學士以為然否?”
不得不說,成書于兩千年的漢書,對民族應該如何區分已有高屋建瓴的把握,這短短的一段話,便是從習性、服飾、民俗、語與生產方式予以概括,雖然不是民族區別的全部,但以此作為依據,的確很容易分別出兩個民族的異同,就是范質,也不能輕易推翻此論。
桑維翰繼續道:“正如方才所,服章可以改易,語可以學習,但習性、生產,卻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吾中國之為中國也,以農為本是也!反觀汝天策,重商好利,以農為末。契丹之宰相,如韓知古也,韓延徽也,猶是儒家學士,汝天策之宰相,卻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商人之子!所行之政,重商賈,輕農事,最為荒誕處,竟放國債!這是將國家社稷,當作一個商戶店鋪來經營了此正所謂貪而好利者也!吾中國百姓,以五谷為食糧,如天策也,百姓肉食者半,衣畜毛、食畜乳,雖不若游牧民族之茹毛飲血,但說起來,也就是由蠻夷方入中國,半農半牧之族罷了!”
如果放到秦西,范質對“放國債”之類離經叛道等政務其實也持保留態度,但這時身在國外屁股自然不能坐歪了,淡淡一笑,說道:“吾唐何嘗輕農!請問桑樞使,中原田畝,一畝小麥所產幾何?”
桑維翰為之一愕,他們這些儒學大臣,論的是四書五經,想的是國家大事,“農為國本”是人人都掛在嘴上的,但有幾個人去關注小麥農田,一畝產量多少的?
幸虧桑維翰也是一個能辦實事的重臣,當即答道:“田分上、中、下三等,天下九州,土壤各別,氣候殊異,農夫力田與否更是判若天淵,如何能輕辨田畝畝產幾何?”
范質道:“那以洛陽城郊之中田計算,一畝幾何?”
桑維翰道:“京畿良田,畝產約為二石,至于中田,約為一石有余。”
范質贊道:“果然不愧是石晉之良臣也,雖然風骨甚差,政務卻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