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所惦記的奈爾沙希。這時已經來到滅爾基城附近。
滅爾基是一座山城,剛好坐落在一個重要的岔口上。
如果老天爺肯將俱蘭山脈生成南北走向,那么怛羅斯地區就徹底與東面隔開了,可惜沒有,俱蘭山脈是一列西北-東南走向的山脈,并未將怛羅斯地區堵了個實,山間又有幾條半天然的道路,一條向北延伸入碎葉沙漠,一條向東延伸向八剌沙袞方向,一條曲折而向東南,走這個方向,奈爾沙希一家就可以回到疏勒。
而滅爾基就坐落在這個岔口上,這座山城靠著巖石而建,倚北而望南,只有一個南門外加西北方向一個小門,小門常關,南門正對著一塊山間原這塊原地平平坦坦的,有數里方圓,滅爾基城是純粹的軍鎮,不許平民進入,往來商旅便只能在南門外的這片原地休息。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一個有幾十戶人家的小邑,這個小邑賴以生存的,就是給過往商旅提供飲食用水。不過,這幾天這個小邑卻忽然變得有些超負荷運作了因為整片地區擠擠的全都是從怛羅斯、俱蘭城和下巴兒思逃來的難民,總數怕不有數千人之多!而且背后還在源源不絕地涌來。據說下巴兒思已經快逃空了,俱蘭城也空了半座。
奈爾沙希年紀大了,走不動,幸好張邁當初“借錢”時還返還了一些財產給他,才讓他能夠雇用兩個壯漢,用兩根大木棍捆上一張躺椅,做成一乘轎子將他一路抬來,可以想見,這樣走速度自然不可能快,尤其他是從下巴兒思出發的,來到滅爾基南門外這個小邑時,這里已經全部都是從俱蘭城逃出來的居民。
“唉,”老奈爾沙希嘆了一口氣,想起以前每次路過這里都可以歇歇腳,甚至到這個南原小邑走動走動,在他的發家史里,這個岔口的地位太重要了,他來來回回不知經過了幾十次,幾乎幾乎南原小邑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片籬笆上都有他留下的記憶。
可現在,別說找到旅店歇腳、買水,連找個站的地方都難。
“爹,我們還是繼續走吧。”
大兒子說。
“不,不行!”奈爾沙希說道:“從這里再往東南。接連好幾天只怕都找不到水了。無論如何得買到水,然后再走。”
“可那水不但貴,而且還得排隊買,看那隊伍,怕不得排到明天晚上。”
“就是排到后天,也得買了水再走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走這條路,難道還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境況?”
俱蘭城乃是上千丈的高山,千丈以上多積雪冰川,八百丈以下分布著草地,在這一帶只有兩眼山泉,一眼大的在滅爾基城內,一眼小的就在南原小邑,居民用籬笆把泉水圈了三層,以此牟利。
“到了到了!到滅爾基了!”
一伙人哄哄沖了過來,將路上行人都擠在了一邊,若不是轎夫躲閃得夠快,奈爾沙希也差點被撞倒。
“干什么!”他的兒子怒吼道,但話才出口趕緊自己捂住了嘴巴。
原來從后面沖撞過來的乃是幾十個逃兵。這些逃兵在唐軍面前是孫子,在難民面前卻仍然是爺爺,誰也不敢惹他們。
“連兵都逃了”南原小邑的難民紛紛議論著,“幸虧咱們逃得早。”
這個時候。怛羅斯被唐軍攻占的消息其實尚未傳到俱蘭城一帶,更未傳到這里,只是聽說塞坎身死,“唐寇”逼近,俱蘭城的許多士兵就都坐不住了,主力部隊雖然還沒動,卻已經有士兵私逃,或三人或五人或落單,大多是裝扮成平民,眼前這伙士兵卻是第一個以兵裝出現的團伙,他們逃到這里時又饑又渴,又沒錢買南原小邑那貴得要命的水,竟然就去扣城門。
“干什么!”山城上的士兵拿箭瞄準了下來。
“讓我們進城!”
“進城?懂規矩不懂!要找吃找喝的,到對面南原小邑去!這里只有軍隊才進得來。”
山下的逃兵叫道:“我們就是軍隊。”
“狗屁!”山城上的守城頭目冷笑:“你們是領了誰的將令來的?加蘇丁將軍?塞坎將軍?還是霍納德將軍?幾個該死的逃兵,我不將你們當場射死以正軍法算便宜你們了,還想進城!”
可是從這天開始,陸陸續續的不斷有逃兵來,或三十人,或五十人,分作七八火,有的來了以后就老老實實跑到南原小邑的難民中去,有的卻很不老實地像第一伙逃兵那樣去叩城,想要進城休息。
城頭的士兵被他們擾得煩了,一開始還半喝半叫跟他們說明不許他們進去的原因,到后來干脆見有人來,便嗖嗖射下箭來,將逃兵嚇跑,城頭士兵哈哈大笑,城外的逃兵卻無不恚怒。心想大家都一樣是博格拉汗的手下,只因分守地方不同,憑什么你們就在城內,更有的幸災樂禍:“別看你們現在這樣耍威風,等唐寇來了,瞧你們怎么辦!”
到了傍晚時分,又來了七八百人,這次都是騎馬的了,半兵半民,當兵的蓬頭垢面,為民的衣服破爛,至此,滅爾基城下已經聚集了幾千人,人多水少,加上其中更有幾百個很不安分的士兵,氣氛就變得越來越緊張。
俱蘭城和下巴兒思都方,奈爾沙希在這條路上走了幾十年,下巴兒思的人他幾乎戶戶都認得,俱蘭城不敢說,然而也可以說和各各城區、街道的人都照過臉,不能說認得所有人,但能有個依稀的印象來判定這伙人“熟臉”或者“陌生”因一個地區的人常有一個地區人的氣質與面相,見多識廣的奈爾沙希眼光毒辣。見新來的那七八百人許多面相陌生,悄悄和兒子女婿提起,女婿道:“俱蘭城被唐寇攻陷過一次之后,塞坎一邊在城內征兵,兩戶挑一,又從外地調兵,或許這些便都是從外地調來的。”
奈爾沙希想了想,覺得或許可能吧。
怛羅斯地區種族太雜,因為戰爭頻起,人口流動也不小,各種膚色、各種民族的人都有。那七八百人中的難民自插身到難民群中去,兩百多個逃兵來了之后也去扣城,有先來的逃兵叫道:“兄弟,你們從哪里來的?面生。”
那群逃兵中有人用昭武話答道:“我們從怛羅斯來的,到俱蘭城見不斷有人逃,就不敢進城停留,逃到這里來了。”
此一出,幾千人全都聳動了起來:“怛羅斯也失陷了?”
那兩百多個逃兵卻不回答,就去扣城,城頭射下箭來,把他們逼退,這些“怛羅斯逃兵”怒道:“干什么,干什么!是自己人!”
城頭的士兵冷笑而已,有新來的逃兵叫道:“兄弟,別浪費力氣了,這些家伙不是人!他們不肯讓我們進去的,要不然我們還會呆在這里?”
那些“怛羅斯逃兵”叫道:“他們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去!大家都是替博格拉汗賣命,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去!”
他這兩句話引起了所有逃兵的共鳴,幾百個先來的逃兵一聽也都不忿起來,“怛羅斯逃兵”中又有人說:“現在要我們睡城外也沒什么,但要是后邊唐寇追來,成千上萬鐵蹄踩來,那不是要我們在這里送命嗎?”
“唐寇追來?”
“唐寇追來了?”
“這可怎么辦啊!”
這一下,不止是那些逃兵不忿了,連幾千難民都恐慌了起來,本來還安心在排隊的,這下也沒法安心了,有已經買到水、本來還想歇息一夜的已打起包袱準備連夜走了。
奈爾沙希的兒子、女婿也都慌了,來找老父,大女婿說不如別買水逃吧,奈爾沙希扶住了轎緣才沒跌下來,道:“不行!不買到水走不遠的。趕快把錢都拿出來!我認得一個老掌柜,或許可以賄賂他,插隊買到水。”
這天晚上,后面陸陸續續又來了幾百人,或逃兵或難民,傳來的消息也越來越緊張。南原小邑的氣氛一張紙悶著一團沼氣,人人憋著隨時想不顧性命爆發的納悶。
這個夜晚,山間的風很冷,幾千人挨在一起取暖,泰半都睡不著覺,到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又聽嗒嗒聲響。
“馬蹄?騎兵?”
“唐寇?”
哇數千人一起警醒跳起。
人人西望,屏住了呼吸,心懸得就像一根頭發吊著千鈞重物,隨時都會崩潰,幸好,映入眼簾的只是幾十個逃兵。
“噓”幾千人一起長長松了一口氣。
那幾十個逃兵來了以后卻就向滅爾基走去。
“喂!”先來的逃兵就像昨天傍晚那樣,好心勸告:“沒用的,兄弟,滅爾基城內的那幫家伙不是人,他們不肯讓我們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