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從小看著她長大,她還是小毛毛頭的時候被抱回來,一個人乖乖的,也不哭不鬧,就餓了尿了哼唧兩聲,絕大多數時候都自己躺在床上玩兒。
等大一點兒了,也沒有人管她,她在床上爬來爬去,那個時候她還聽不到床的聲音,但是床對她的感情卻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它當時擔心得不得了,特別怕她掉下來摔著了,它們的綿綿那么好看,萬一摔得臉著地怎么辦?
電視機也是,白月萍在的時候會挑愛情催淚片看,楊綿綿不喜歡,她喜歡看齊天大圣,所以白月萍不在的時候,哪怕沒有遙控機,它也會悄悄跳個頻道,給她放西游記看。
再后來,那么多個她一個人躲在家里的日子,門永遠守衛著這個小家,不讓壞人進來欺負她,臺燈總是時時刻刻亮著,照亮這個家,讓她不再恐懼黑暗,微波爐總是念叨著自己有多厲害,讓她一定要把東西熱一熱才吃,這樣才不會鬧肚子。
二十多年,七千多個晝夜,是它們陪她一起走過,她可以帶走一部分朋友,可其他的,只能留在這里了。
“小羊,時間差不多了。”荊楚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上來,他帶了很多紙盒子,把可以帶走的小伙伴一個個裝好放到箱子里再搬下去,楊綿綿看著他把它們一個個搬走說:“我想再等一會兒。”
荊楚看了看時間,想了想說:“可以,我去把它們裝好,等我放鞭炮的時候你就要下來了,知道嗎?”
楊綿綿點了點頭。
然后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樓下已經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電線桿大聲說:“吉時到了!綿綿快下來!”
大樓也在溫柔地催促:“新娘子要出嫁了,我們看著你下去。”
楊綿綿提著裙擺,最后一次看著這個熟悉的家,要抬起頭,才能很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綿綿,該走了。”門說,“我目送你離開。”
照道理,新娘要娘家的兄弟背著離開家里,但是楊綿綿沒有兄弟姐妹,樓梯說:“我也算是綿綿的家人,你踩著我走,就是我們送你嫁人了。”
老舊的大樓白天也是黑漆漆的,這一帶早就斷水斷電,哪怕現在是白天,視線也很差,樓道燈想了想,啪一下亮了起來,大家都發出驚訝地呼聲,楊綿綿也愣住了,抬頭不解地看著它。
它憋紅了臉:“走吧綿綿,反正我們也要死了,我還不如給你照路。”它就好像是從前她每一次回家一樣,隨著她的腳步亮起了自己,可這一次不同的是,點亮光明的不再是電力,而是它僅剩的生命。
楊綿綿只走了一層,它就再也堅持不住,嘩啦一下碎成了碎片,楊綿綿一怔,抬頭只看到碎了的小半個燈泡,玻璃碎片從樓道的縫隙里掉落。
而就在那個樓道燈熄滅的一瞬間,另一盞燈已經接著亮了起來,它說:“像不像是煙花?綿綿別怕,我們給你照路。”
楊綿綿加快了腳步,但婚紗那么長,她覺得腿上像是灌了鉛似的,一步都走不快。
十秒鐘之后,第二盞燈也熄滅了,第三盞燈亮了起來,仿佛是它們不用明說的默契,一直到她走到樓下,最后一盞燈也堅持不住,嘩啦一聲碎成了碎片,楊綿綿只聽見它笑著說:“碎碎平安,綿綿以后一定平平安安。”
然后,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她看到荊楚靜靜站在一片紅色的鞭炮中看著她,楊綿綿忍不住,扭頭去看大樓,它說:“我就這樣送你離開,再見了,綿綿。”
她一行熱淚就這樣落了下來,荊楚握著她的手,挽著她慢慢往外走,海盜叼起她長長的裙擺,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它好像也明白了,這個地方它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它跑到熟悉的電線桿下抬起后腿撒了一泡尿。
電線桿:“……”都要結局了為什么還要摧殘它,人艱不拆啊!
楊綿綿破涕為笑:“海盜!”
海盜淡定地重新叼起她的裙擺,像是一個稱職的花童。
楊綿綿覺得額頭一涼,她抬頭一看,雪花從天空飄了下來,荊楚側頭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我們走了,好嗎?”
她點點頭,用力挽住了他,婚紗從地上沙沙拖過,這時,再也沒有人說話了,它們都只是靜靜凝視著,看著她一步步離開這里,走向未來更加廣闊的世界。
走到石橋那里的時候,她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鳴,她知道時間到了,那是離別的喪鐘,已經有小伙伴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無法再控制自己,渾身顫抖著落下眼淚來。
遠遠的,她聽見了和聲:“綿綿,我們送你離開。”那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又像是海浪,一波接著一波,直到她面前的每一個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小伙伴,都堅定地重復著這句話。
它們每一個都知道那巨大的轟鳴聲代表著什么,也清楚過不了多久,它們也將喪生在那樣的聲響中。
它們馬上就要死了。它們每一個都無比明確這一點。
但這一刻,它們并不想去想那么悲傷的事,它們只是堅定地告訴她,我們送你離開。
我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就在那一瞬間,楊綿綿突然明白了婚禮的意義,她一直覺得婚禮繁瑣而無趣,沒有任何意義,但現在她懂了。
婚禮是為了讓出嫁的女兒,在所有家人和朋友的祝福下走向未來。
它們就是她的家人朋友,它們就在那里,送她離開,看著她走向沒有它們的未來。
石碑說:“綿綿,你往前走,不要回頭。”
回頭也沒有用,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她的故園就不在了。
人的一生總有那么一個故鄉,在異國他鄉里總是會想起,會懷念,故鄉的一切不管過了多少年都歷歷在目,猶如昨日,一直到過了很多年,當年離開家鄉的少年回到了魂牽夢系的地方。
那時他才發現,記憶中故鄉已經不見了,那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地方,不屬于他。
身后,鵝毛大雪漸漸掩蓋住了這個城區,曾經的故事都湮沒在白皚皚的雪地里,往后,老城區就只能出現在歷史與回憶之中了。
楊綿綿擦干了眼淚,挽著荊楚一步步朝前走,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但人生還那么漫長,她總要往前走。
至少,要和身邊的人風雨同舟。
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目光,荊楚關切地低頭看著她,楊綿綿對他燦爛一笑,腮上猶且帶著淚珠:“我們走吧。”
“好。”
他握緊了她的手。
潔白的婚紗拖過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他們手牽著手,不知不覺就一起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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