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韌一行最終定于第二天早上再出發。
兩個原因,一是路途太遠,現在出發的話,沒多久就會趕夜路,路上萬一出點事,荒野茫茫的,連個后援都找不著;二是第二天早上,又會有一撥山鬼撤出,到時候大家一起走,人多,照應起來也方便。
幾個人便就地休息,隊醫還過來瞧了一回,最終躺倒了三個,羅韌、木代和一萬三;別看曹嚴華半死不活的,但他持久,病病歪歪,始終不倒;癥狀最輕的是炎紅砂,吸了會氧之后,雖說頭暈惡心,但好歹能扶著墻遛彎。
她拖了張帆布椅出來,挨著曹嚴華而坐,聽他呼哧呼哧吸氧。
不遠處,兩只雞離了有丈許遠,一個獨自優雅,一個繼續高傲。
江煉澡堂歸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么個場景。
他洗澡,理由只有一個: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晚上的會面——曲俏曾經說過,千姿身邊的人,基本都不會歡迎他,所以,這會面一定不輕松。
沖澡的時候,他設想過好多情形:高荊鴻語恫嚇,想讓他知難而退,他不卑不亢,鏗鏘有力還擊;高荊鴻又甩給他一張支票(有錢人總愛這么搞),他微微一笑,極其瀟灑地擲回去。
自己都被自己帥到了,居然還對這會面生出期待來:也說不清為什么,他好像篤定了高荊鴻不會對他友善,也不在乎給這位大姑婆留個壞印象。
回屋的路上,他第n次潤色自己的臺詞,務求字字珠璣還帶押韻,正出著神,忽聽曹嚴華嚷嚷:“哎,哎,那個小字頭的,火東小兄弟。”
“小字頭的”可能是在說他,但“火東小兄弟”又是誰?江煉左右看看,并沒別人。
曹嚴華沖他招手:“哎,小兄弟,就你。”
說完這話,氣又上不來了,湊到吸氧口一通猛吸。
江煉終于反應過來:“火東”這兩個字,是把他的“煉”字給拆了。
他不大認可這名號,感覺自己被叫成了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不過,曹嚴華大了他七八歲,這么叫他,也不算占他便宜。
他折了向過去。
曹嚴華打量他:“我棍哥說,這次找到獸骨,多虧了你和那個孟……”
炎紅砂真是見不得他這說一句話就要斷氣的衰樣:“孟小姐。”
對,孟小姐,曹嚴華半張臉都堵到了吸氧口上,有氣無力點頭。
江煉覺得好笑:“你現在沒力氣,不用耗費精力講話。”
曹嚴華絕不認輸:“棍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曹爺我……平時那是龍精虎猛,現在……我小羅哥他們,平時也不……這樣,見笑。”
他又歇了會氣:“聽說你們都要去西寧,等到了那,我請你們喝酒,喝……通宵,花……生米,豬……豬頭肉。”
大概是把他當山戶了,江煉笑:“好。”
曹嚴華忽然想起了什么,先指炎紅砂:“哦,沒自我介紹,這……這是二火,祖上都采……采寶的。”
又伸手往褲兜里摸:“這是我……我名片。”
我靠,名片!居然還有名片。
江煉接過來看,正面中央,三行醒目名頭,氣勢真是直迫面門。
來自解放碑的曹爺
麗江聚散隨緣娛樂有限公司副總經理
麗江鳳凰樓餐飲集團董事長兼工會主席
曹嚴華謙虛地笑:“沒事投資了點,搞點……事業。”
江煉還沒來得及表示欽佩,炎紅砂已經作干嘔狀:“曹胖胖,話悠著點說,你那點底,揭開了就沒了。”
她抬頭看著江煉笑:“謝謝你啊,到時候,我也請你們吃飯,我做東,不蹭曹胖胖的局。你放心,我不像他那么摳,只請人吃花生米。”
曹嚴華急了,奈何氣順不上,斗不過炎紅砂:“這……這叫摳?我鄭……鄭師伯每次都這……這么請……”
炎紅砂冷笑:“鄭師伯這么請,那叫境界、風范,你這么請,就是附庸風雅,小摳油兒。”
這些人,太有意思了,江煉不打擾他們休息,揣上名片,笑著告了辭。
臨走時,他看到江鵲橋和曹解放:呦,已經在同一塊地頭刨食了。
……
幾分鐘之后,炎曹二位,也研究上了這對雞。
炎紅砂:“這兩只雞,還玩到一塊去了。”
曹嚴華:“嗐,雞……雞那可直白,又不……不談戀愛,看對眼,就鉆……鉆草叢……”
炎紅砂:“這雞種不同吧?”
曹嚴華:“愛……愛情,不分……種……種屬,當初女……女野人,還不是被我三三兄……兄的才華征服……”
炎紅砂沒好氣:“解放在鳳子嶺,養了多少妹子,一出來就拈花惹草,這渣雞!”
***
高荊鴻沒有指定具體時間,江煉只能坐等。
沒法去找千姿,這個時候去找,太沒眼色;不好去找神棍,人家老友重逢,自當作陪,他老腆著臉去插一腳,太不知趣了,再說了,這樣會顯得他太無所事事——他也很忙的,有自己的事辦,哪怕是裝呢。
晚飯過后,他決定去找陶恬:陶恬應該是明早撤,這一別,估計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認識一場,該去打個招呼。
剛出門,就看到孟千姿陪著高荊鴻,進了羅韌他們的氈房:估計是去敘段文希和梅花九娘那一代的舊,看來屬于他的會面,一時半會還不會開始。
他繞過氈房,才走了幾步,一抬頭,瞥見不遠處的曲俏。
不止曲俏,還有辛辭,曲俏正低聲向著辛辭吩咐著什么,辛辭一驚一乍的,又不斷點頭。
江煉不想擾人私聊,正想再次繞道,曲俏似有所感,一偏頭,就看見了他,還朝他和氣地笑了笑。
這一笑,讓江煉忽然生出個念頭。
他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六姑婆,能借一步說話嗎?
曲俏有些錯愕,隨即點頭:“好啊。”
她打發了辛辭,跟著江煉走到坡后一處僻靜的地方。
***
江煉遲疑了半天,索性直白開場:“六姑婆,早先,七姑婆找我,說是大姑婆晚上約我見面。”
曲俏哦了一聲,臉上有刻意作出來的驚訝:“是嗎?”
江煉笑:這位六姑婆,一定早知道了。
“你是想找我打聽大姐的性子?”曲俏揶揄似地看他,“沒事,大大方方就行,不用刻意表現,大姐這樣的,道行深,一眼就能看得出你是裝的、還是真的,你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江煉打斷她:“不是。”
“我記得早些時候,我向你打聽過千姿的事,那時候你顧左右而他,沒說。現在,還是不能說嗎?”
曲俏尷尬,頓了頓,輕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啊江煉,這事,我向大姐發過誓,爛自己肚子里,絕不對外說,我們山鬼,很重誓約的——大姐愿意告訴你,是大姐的事,我是真不能亂開口。”
“誓約”都抬出來了,江煉也不好強人所難,只笑了笑:“原來千姿不嫁人這事,這么秘密啊。”
曲俏脫口說了句:“哦,你問那個啊。”
江煉心中一動:怎么原來兩個人說的,是兩件事嗎?
曲俏意識到說滑了口,有點訥訥的:“那時候千姿年紀小,脾氣大,情感上受了點挫折就走極端,她沖動起來,別人拉不住。”
江煉試探著問了句:“千姿之前,是不是有個……男朋友啊?”
曲俏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江煉心里有那么點吃味:“然后,是被大姑婆她們拆了嗎?故意制造……曲折的那種?”
小說里,影視里,常有這種情節。
曲俏笑了笑:“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要怎么做?繼續瞞著不講,還是幫他們盡釋前嫌?”
江煉愣住了。
過了會,他才輕聲說了句:“我應該不會瞞著吧,如果瞞著她才能留住她,那說明,她始終也不是我的。”
曲俏笑起來:“那你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千姿么,是很喜歡那個男人,但那個男人,不喜歡她。”
雖說有點不地道,但聽曲俏這么說,江煉心里還是輕松了不少。
他找話說:“千姿不像是會鉆牛角尖的,我覺得,對方不喜歡她,她會痛快放手的。”
曲俏說:“是啊,但那人要是裝著喜歡她,她也很難看出來。”
江煉一怔:“為什么要假裝喜歡她?”
曲俏沒吭聲,只是從兜里掏出煙盒,她抽女士香煙,煙盒比化妝盒還漂亮,煙也美,纖長精致,像藝術品。
她點著了,卻沒吸,只把那煙挾在指間,任它燒自己的,像燒華美的香。
過了會才說:“起初么,是為了錢,他女朋友重病,需要用錢,咱們千姿,一看就很有錢不是嗎。”
懂了,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愛情,以讓人不齒的手段,去騙另一個女人的錢,這行為,還真難用一兩句話評說。
江煉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呢,以姑婆們對千姿感情的關注,很快就能查清這個男人的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