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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理河工貝勒榨藩臺 探世情阿哥淋澡

                “怪不得你叫住何亦非嘮叨了這么一通!”胤禛開心大笑,說道,“施世綸可謂有其父必有其子了!當日施瑯征臺灣,連大學士李光地的賬都不買,還差點殺了福建將軍賴塔,養出兒子來又是這么個怪脾性!”他嘆了一口氣,又道,“是啊!鹽政之弊并不在于這些肩挑背負的小販子,鹽道、鹽商才是鹽政的蠹蟲。豺狼當道,安問狐貍?”他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沒再聲。胤禛這人就這么個脾性,說他是個冷人兒,有時說起話談笑風生,伶牙俐齒滔滔不絕;說他開朗爽快,有時一整天端然默坐一語不發。因此朝中文武大員既不敢得罪這個皇太子的心腹兄弟,也不敢輕易討好兒,竟是敬鬼神而遠之。

                出了半日神,胤祥才又問道:“四哥,你今兒一天都在河工上么?”胤禛向胤祥剛才躺的椅子上端然坐了,慢慢搖了搖扇子,說道:“下午查河工,上午去方苞家看了看。方苞是海內知名的學者,跟著戴名世吃這么大的虧,實在可惜得很。好在奉旨來拿人的年羹堯,倒真是我門下的奴才。我見他命文鳳鳴把方家老小一百多口都圈在四間房子里,被熱死了好幾個。佛以慈悲為懷,這太過分了。我訓了年羹堯幾句,除了正犯方苞,眷屬一個不許傷害!”胤祥知道胤禛皈依釋教,不禁一笑,問道:“方苞犯了什么罪?”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冷冷說道:“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中有詆毀大清、懷念前明的妄語,《詠黑牡丹》中居然敢狂妄地嘲諷我朝:‘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前閱邸報,此人已在北京西市正法了。方苞給他這本書寫了一篇序。看來,這個寫序的方苞也是水多面少——難活啊!”胤禛停了一會兒又緩慢說道,“這個案子戲中有戲啊!方苞只能算有一些牽連,無大罪。其實是因他上帖子給藩臺衙門,整倒了前任錢縣令,得罪了這里的鹽梟,這一下子被捅到老八那兒,才出了大事。這個地方不能久留,我們這幾天把事情料理一下,得趕緊回京!”“老八”指的是皇八子胤禩,在康熙的二十四個兒子里頭,只有這個“八爺”最得人望,學問品貌不必說,是頭一等的,那一份風流儒雅,寬厚仁愛,穩沉大度,朝里朝外連屬國外臣,無人不景仰折服。太子胤礽為人仁懦疲軟,康熙已經幾次透出對他的不滿。若真的因這事折騰垮臺了,不但四阿哥胤禛,連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這幾個被稱為“*”的人也必定踩在這位“八爺”的腳下,這輩子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胤祥一向潑辣膽大,豪爽不羈,聽了胤禛這番話,也禁不住臉色蒼白。

                “你也不用犯愁。”胤禛一笑說道,“車到山邊自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只是咱們這個太子爺,也太不爭氣,他要真的是一味柔弱,也還是可醫之病。偏有時還躁急得不循規矩!比如上回,皇上為他調度軍糧太慢,說了他幾句,他就拿著平郡王納爾蘇出氣,堂堂王爺,吃了他十鞭子,弄得皇上心里更不高興。唉……”他吁了一口氣,不勝感慨地說,“不想這些事了。反正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一切回京再說吧。”

                過了幾天,胤禛和胤祥就起身北行。因要趁涼趕路,兩個人都不想招搖,便各自騎了一匹馬,扮成進京應試舉子的模樣,身邊只帶了四貝勒府的管家高福兒,其余的人帶著車馬儀仗,遙隨于后。行至第三日傍晚,遠遠看見一座莊子烏沉沉地橫著。高福兒在馬上用手指道:“前頭就是江夏鎮!”

                胤祥原想著江夏是個大鎮,必定人煙輻輳、店肆商埠俱全的。不想到了一看,卻滿不是那回事。好大一片的鎮子,青堂瓦舍間綠樹婆娑,蔚蔚茵茵十分壯觀。高福兒進鎮轉了半日,出來拍手嘆道:“二位爺!當初小人在這里跑過單幫,想不到十幾年工夫,這鎮子就變得認不得了。如今竟沒有一家店鋪,都成了劉八女家的住宅!連個住處也尋不來!請二位爺示下,咱們是不是到東邊十里廟去歇息?”

                “劉八女!”胤祥陡地想起在桐城瓜棚底下張五哥說的,不禁一怔。他竟有這么大的家產,占了這么大個鎮子做宅院!光是遷走原來的店鋪,這得多少銀子?見胤禛沉吟不語,胤祥便道:“四哥,既是殷實人家,必定樂善好施。我看咱們今晚就求借一宿也不打緊!”胤禛在馬上顛了一日,早覺渾身困乏,也不想再跑,便吩咐高福兒道:“咱們這一大群人求宿豈不招人厭煩。你到后頭,尋著咱們的人,你就隨他們一道兒去十里廟打尖。我和你十三爺進鎮子投宿,明天你來接,別的人在李家寨會齊一塊走。我是騎不得馬了,你叫他們買一乘竹椅涼轎。我到李家寨換乘涼轎。就這樣,你去吧!”

                高福兒聽了,覺得有點不妥。但他知道胤禛從來說一不二,從沒人敢駁回,便應了一聲自去了。

                兄弟二人下馬過了寨河,進莊看時,果然里頭還留有鎮子的痕跡。只是西邊打了圍墻,以原來的大街為界,東邊一帶的民房拆了一半,其余的像是新蓋的庫房,一排一排煞是齊整,“街上”不遠一處點著“氣死風”燈,上更的仆人有幾十號,有的守庫,有的看門,十分整肅井然。胤祥不禁嘆道:“四哥,你在通州的莊院恐怕也沒有這樣的勢派吧?”正說著,前邊過來三個莊丁,打頭的看了他們二人一眼,問道:“兩位是從哪里來的?這早晚來劉宅有什么事?”胤祥笑道:“我們是進京的舉子,誤了宿頭,想借宿一夜,明早就趕路。”

                “這里頭都是劉八爺的宅子,沒有店鋪。”那長隨不軟不硬地說道,“向東十五里,有個十里廟,你們投那里去。”胤祥笑道:“行個方便嘛。你要做不了主,帶我們去見你們劉八爺。怎么樣?房錢、飯錢我們一文不欠!”

                “他們想見八爺!”那長隨不禁一笑,回頭對那兩個人道。那兩個人也是一笑。一個說道:“我們和八爺還隔著五六層呢!我們只能向八爺的管家的奴才的奴才回話。你當見八爺就那么容易!”

                胤禛不禁看了胤祥一眼,顯然,他也沒有想到這家財主有這么大的派頭。正沒奈何處,一個年長一點的長隨對打頭的笑道:“眼見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又不是賊,何必那么認真呢?”打頭的說道:“要說空房子有的是,兩院再住一百人也住下了。只是你沒聽吳頭兒說,八爺今晚有貴客。任老太爺在江南采辦的教坊女子也住在西院,怎么好留男客?”他沉吟著,看了看天已黑定了,覺得這時候硬把投宿的人趕到荒郊野外有點過分,便道:“這樣吧,老王頭,你帶著他兩個,穿過西院,到北邊張家老墳旁的院子里去住——你們兩個要是不怕鬼,就住在那里——張家老墳往北,又臨官道,明天就從那邊上路,也方便些。”

                “我們怕什么鬼!”胤祥不禁呵呵一笑,“要是男鬼,捉了來讓他給我們扇扇取涼兒;要是女鬼嘛……我們客中寂寞,正好陪著玩玩兒!”打頭的笑道:“那好,菩薩保佑今晚去兩個女鬼纏你們——老王頭,你帶他們去吧!”說罷,笑著帶人巡邏去了。

                胤祥跟在老王頭身后走著,經過一個院落又一個院落,有的燈火通明,有的漆黑一團,隱隱約約還有幾座昔日的酒樓、茶店、藥鋪,依稀能見到昔日江夏鎮的繁華。胤祥不禁問道:“你家主子叫什么名字,就這么有錢?買下這個鎮子和買下一座城池差不多!”

                “我們家主是京里頭任伯安老爺的親家,叫劉八女。”老王頭喟然說道,“這錢都是姑太太過門時下的聘禮,總計有二百萬兩銀子!我,原來是這里的莊戶人家,沒法子,地賣給了人家,人只好給人家當奴才。”胤祥笑道:“你們家主倒也有趣,怎么取了這么一個好名字,好端端一個男人,偏叫劉八女!”老王頭道:“家主祖上是開洋貨店的,也做綢緞、瓷器生意,捐了一個道臺,做過一任實缺知府。他前頭七個都是姐姐,就他一根獨苗兒,怕保不住,就起了這么個怪名字。”

                胤禛走在前邊一邊聽一邊想,問道:“方才你們打頭的說任老爺,是什么人?他采辦這么多樂坊女子,干什么?家父就在北京做買賣,我怎么沒聽說過有這個任老爺呢!”老王頭驚訝道:“任老爺在北京蠻吃得開,兜得轉呀,二位只要留心,準能打聽到。聽說采辦樂坊女子是送給九阿哥的。上回工部尚書金大老爺,還有什么三阿哥府的孟光祖,都是拿著任老爺的信,在這里住過。那時候這鎮子還沒廢,那個排場,氣勢……嘖嘖……”他只是咂嘴兒,卻形容不出來。

                其實胤禛心中很清楚,九阿哥胤禟是八阿哥最貼心的,工部尚書金成玉是大阿哥的人,孟光祖是三阿哥胤祉的門客。只是這幾股子人冰炭不同爐,怎么會都和任伯安勾聯在一起?正想得沒頭緒,聽老王頭道:“到西院了,這里住著任老爺采辦的樂坊女子,咱們別說話,悄悄兒過去,就是張家老墳。”

                三個人牽著兩匹馬進了西院,果見房房都是燭光閃爍,院中卻闃無人聲。偶爾能聽到房中洗涮聲,并沒有人說話。穿過東夾道,再從北小門出去就是張家墳院了,老王頭吁了一口氣,笑道:“總算到了!”

                一語未終,便聽夾道東屋門“咣”的一響,豁然洞開,接著一盆子洗澡水“嘩”地猛潑過來,胤祥驚得向后一跳,猝不及防間哪里閃得開?從頭到腳淋得落湯雞似的。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姓胡的!你忒欺侮人!一路上三番五次來纏!我們樂籍有樂籍的規矩,賣唱不賣身,這是有在先的!一個女人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在這轉悠個啥?”說著,從東屋門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散著濕淋淋的頭發,穿一件撒花長褲,上穿月白坎兒,瓜子臉上略有幾粒雀斑,清秀的眉目間帶著怒氣,配著雪白的膀子,煞是鮮靈。女子來到胤祥面前,正要再罵,才看見是弄錯了人,一時怔住,竟沒說出話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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