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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喂!”靖南冒火了,對著雨杭一吼,“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我家的媳婦,我家愛怎么罰就怎么罰,不關你江家的事!你少在這兒不清不楚了!”

                雨杭還沒說話,牧白就對著靖南腦袋上拍了一掌,罵著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一定要尊敬雨杭,你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呀?何況,他說的有理,你闖的禍,讓全家為你奔走操心,連你的新媳婦都為你罰跪,你還在這里風風語,我怎么會生了你這樣的兒子?你氣死我了!”

                “你就會罵我,你一天到晚,就在這兒挑我的不是!”靖南吼向了牧白,“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干兒子,沒有親兒子!秋桐的事,就是被你這個干兒子辦得亂七八糟,才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如果他能干一點,早就讓卓家封了口,又何至于要鬧到牌位進祠堂……”

                雨杭聽到這兒,實在聽不下去了,氣得渾身發抖,一轉身,他掉頭就奔出門外去了。整夜,他都沒有回家,去住在那條“泰豐號”貨船上面。他有一支笛子,他就坐在那甲板上,吹了一夜的笛子。每次雨杭心里不痛快,他都會跑到碼頭上去,呆上一整夜,甚至好幾天。

                夢寒和靖萱,就在祠堂內,足足地關了一天一夜。當夢寒放出來的時候,已經臉色發白,手腳冰冷。慈媽扶著她,她的兩條腿一直發著抖,好久好久,都無法走路。靖萱反而沒什么,她說她是跪慣了,有經驗的原因。還對夢寒說:

                “下一次,你就不會覺得這么可怕了。”

                還會有下一次嗎?慈媽嚇得膽戰心驚。拉著夢寒,悄聲說:

                “咱們回屯溪吧!這兒太可怕了!”

                “哥哥已經去四川了,回屯溪又能去哪兒?何況,上次回娘家時,哥哥給了我一個字,就是‘忍’,我除了忍,還能怎樣呢?”夢寒悲哀地說,“事到如今,我只有自求多福,你放心,我以后不會再去惹奶奶了,我會避著她,不跟她唱反調,我知道厲害了!”

                “姑爺好狠的心!”慈媽忍不住說,“老爺和雨杭少爺都要他去向奶奶求情,他就是不去!雨杭少爺氣得和他大吵,差一點動手呢!”

                夢寒心中一動。雨杭,這個名字從她心中掠了過去,帶來一陣溫柔的酸楚。使她在心灰意冷的情緒里,生出一絲絲的溫暖來,畢竟,曾家的屋檐下,還是有人會為她說幾句公道話!但是,這個江雨杭到底來自何方?為什么要為曾家做牛做馬呢?

                三天后,她終于知道,江雨杭是怎樣一個人了。

                那天下午,夢寒經過花園里的水榭時,聽到有人在里面吹笛子。笛聲十分悠揚悅耳,她被笛聲吸引了,站在水榭外面聽了好久。直到笛聲停止了,她才驚覺地預備轉身離去。還來不及走開,卻見雨杭帶著他的笛子走了出來。兩人一個照面之下,不禁雙雙一愣。夢寒有些局促地說:

                “聽到笛子的聲音,就身不由主地站住了!你……吹得真好聽!”

                “是嗎?”他眼中閃著光彩,因她的佇足傾聽而有份意外的喜悅。“從小就喜歡音樂,學了不少的樂器,我還會吹薩克斯風,一種外國樂器,將來吹給你聽!”他很自然地說著,說完,他不由自主地凝視了她一會兒,眼中盛滿了關懷,很溫柔地問,“你,還好嗎?”

                “還……還好。”不知怎的,她答得有點礙口。

                他看著她,突然嘆了口長氣。很難過地說:

                “好抱歉,對于曾家的事,我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奶奶不在乎我,所以,也不重視我的意見,那天,你和靖萱跪祠堂,我真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充滿了無力感。”

                “怎么要對我說抱歉呢?”夢寒嘴里這樣說,心里卻感動極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我想,在奶奶那么生氣的情況下,誰說情都沒有用,即使靖南真肯去向奶奶求情,也不見得有任何效果……反正,都過去了,我,沒事。”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閃著幽幽的光。

                “真的沒事嗎?”他問。“你知道,我是一個醫生,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訴我,我這兒有藥……”他在她眼底讀出了疑問,覺得需要解釋清楚。“我真的是個醫生,從小就接受醫藥的訓練,我能處理傷口,治療許多病痛,不過,我承認,我不一定能夠治療你的傷痛。”

                夢寒聽了他最后的一句話,心中就怦然一跳,感到無比地撼動。她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口。

                她這樣的表情,使他驀然醒覺,自己講得太坦率了,太沒經過思考,或者,她會認為這是一種冒犯吧!這樣想著,他就有些局促起來。為了掩飾這份局促,他很快地接著說:

                “靖萱告訴過你,有關我的事嗎?”

                “不,不多。”

                他沉思了一下,就很坦率很從容地說了出來:

                “我是在杭州的一個教堂里長大的,那家教堂名叫圣母堂,由一位英國神父主持。許許多多年來,圣母堂收容各種棄嬰,等于是一個孤兒院。我就是在嬰兒時期,被人棄置在圣母堂門口的。你看看這個!”他從自己的領口里,拉出了一塊懸掛在衣服里面的金牌,讓夢寒看。“當時,我身上就放了這樣一塊金牌,大約是遺棄我的父母,為我付出的生活費。這金牌上面刻著‘雨杭’兩個字,就是我的名字的由來。我的姓,是江神父給的,因為他的譯名叫江森。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和曾家顯赫的家世,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她非常震動地聽著,十分驚愕和詫異,從來沒想到是這樣。她看看那金牌,發現“雨杭”兩個字是用隸書寫的,字跡娟秀而有力。顯然是先寫了字,再去打造金牌的,是個很精細的飾物。雨杭把金牌放回了衣領里面,繼續說:

                “我隨身攜帶這塊金牌,只因為它是唯一屬于我的東西。這么多年來,我從不想去找尋我的親生父母。有時,我會猜測自己的出身。但是,我無法原諒我的親生父母,生而不育,實在是件很殘忍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父母都沒有權利遺棄自己的孩子!”她點了點頭。他再說:

                “江神父不只是個神父,他還是個醫生,我從小就跟著江神父,學了醫術。孤兒院請不起別的醫生,孤兒們無論大病小病,發生意外,受了重傷,都是我和江神父來救。嗯……”他神往地看著回廊外的天空,不勝懷念地說,“說真的,那種日子雖然辛苦,卻是我很快樂的時期!”

                她聽得出神了,深深地注視著他。

                “我在十五歲那年,遇到了干爹,他正在杭州經商,大概想做點善事,到圣母堂來參觀,在眾多孤兒中,看中了我,把我收為義子,又送我去北大學醫,完成了學業,他真是我生命里的貴人!我十九歲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帶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訓練我經商,參與曾家的家族事業。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緣,大概這種‘家’的感覺吸引了我,使我那種無根的空虛,有了一些兒安慰。我就經常住到這兒來了。大學畢業以后,干爹年紀漸長,對我也有了一些依賴感,把很多的事業都交給我管,這種知遇之恩,使我越陷越深。如今,恩情道義,已經把我層層包裹,使我無法掙脫。雖然,我也常常會因為這個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遠,而有被窒息的感覺,卻總是沒辦法把他們拋開。我在這個家庭里,是個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連我自己都無法對我自己下個定義。”他抬起眼睛,很認真地,很懇切地說,“和你談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為什么當奶奶處罰你的時候,我沒有立場,也沒有力量幫你解圍。現在,你大概有些明白了。”

                她注視著他,好久好久,竟無法把眼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他說得那么坦白,絲毫都不隱藏自己出身的低微,卻耿耿于懷于不曾為夢寒解圍。他這種“耿耿于懷”使她的心,充滿了悸動。再加上他語氣中的無奈,和他那凄涼的身世,都深深地撼動了她。尤其聽到他說“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個字的時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他被恩情道義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鎖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

                他見她默然不語,有一些惶惑。

                “我說太多了!”他說,“耽誤你的事了吧!”

                “沒有,沒有,”她慌忙應著,生怕他就這樣離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話出來,“你結婚了嗎?”

                “沒,我沒有結婚,”他說,“干爹一直為了這個問題和我吵,好多次幫我找對象,逼著我要我成親,大約幫我娶了媳婦,他才會覺得對我盡到親爹般的責任。可是,我不要結婚,我有婚姻恐懼癥。”

                “為什么呢?”

                “我總覺得,我無論身在何方,都只是一個‘過客’,沒有辦法安定下來。盡管現在人在曾家,隨時也會飄然遠去,我不想再為自己增加一層束縛。何況,我沒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給任何女人帶來幸福!”

                “啊!你應該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輕喊了出來,“你這樣細膩,這樣仁慈,這樣豁達,又這樣真誠……你的深度,你的氣質,你的修養,和你的書卷味……你會是任何一個女人夢寐以求的丈夫啊!”

                這些話一口氣從她嘴中沖了出來,幾乎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等她說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閃出了熾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變得無比地生動,她才驀然醒覺自己說得太直率了,就有些驚慌失措起來。

                “你說得真好,”他緊緊地盯著她說,“是我一生聽過的最美妙的話,會讓我像一只牛一樣,不斷去反芻的!”他說著,忽然間,一個情不自禁,沖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之身,你也會這么說嗎?”

                夢寒嚇了一大跳,身子猛然往后一退,臉色發白了。

                雨杭頓感失,后悔得不得了,但,話已出口,再難追回,他的身子就也往后一退,兩人間立刻空出好大的距離。他狼狽地,急促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我……我不該這么問,對不起!”說完,他轉過身子,倉猝地逃走了。

                夢寒仍然站在那兒,望著曾家大院里的重重樓閣,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這天晚上,雨杭在他的房中,吹著他的笛子。夢寒在她的房中,聽著那笛聲。靖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夜深了,笛聲忽然戛然而止。夢寒傾聽了好一會兒,不聞笛聲再起,她不禁幽幽一嘆,若有所失。她憑窗而立,只見窗外的樓臺亭閣,全在一片煙霧朦朧中。她腦中沒來由地浮起了兩句前人的詞:

                “念武陵人遠,煙鎖重樓!”

                武陵人遠?誰在武陵?她根本“沒個人堪憶”啊!她茫然了。思想是好奇怪的東西,常常把記憶中的一些字字句句,運輸到你的面前來,不一定有什么意義。“念武陵人遠,煙鎖重樓!”沒有意義。“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當然是更沒有意義了。

                一星期以后,雨杭跟著那條泰豐號,到上海做生意去了。靖萱說,雨杭就是這樣跑來跑去的,有時,一去就是大半年。夢寒似乎松了口氣,解除了精神上某種危機似的,另一方面,卻不免感到惆悵起來。每次經過水榭,都會佇立半晌,默默地出著神。有時,那兩句詞又會沒來由地往腦子里鉆:

                “念武陵人遠,煙鎖重樓!”

                這時,這“武陵人遠”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后,那后面的句子也會浮出心田:

                “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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