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迎著秋夜涼爽的晚風,心頭似乎輕松了不少。夢竹的幾個問題,差點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謊,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他總覺得,夢竹那整個的人,由內在到外表,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干凈的東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還是如此。可是,命運對夢竹,卻未免太殘忍了!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的模樣:大而無邪的眼睛,烏黑的兩條長發辮,和那輕快地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經常如流水般輕泄出來的笑聲。如今呢,只有在曉彤的身上,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悲愴的痕跡。他搖搖頭,自語地說:
“不應該是這樣的!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假如當初……”
假如當初怎么樣?他站在巷口,瞪視著街頭來往的車輛。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會有怎樣的結果?又搖了搖頭,他喃喃地說了聲:“荒謬!”
真的有些荒謬,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么呢?可是,那另一個人呢?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為什么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另一個人呢?生活得那么舒適,事業那么成功,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他揮手叫住了,跨上車子,憑著一時的激動,大聲地說:
“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發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望著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頭發燙過了,亂蓬蓬地拂在額前。下了樓,她走到何慕天身邊,從何慕天嘴里,把香煙拿了下來,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吸了一口煙,再對著何慕天的臉噴出去。何慕天皺皺眉,躲開了一些說:
“好,煙也學會抽了,什么時候學的?”
“哼!”霜霜哼了一聲,老練地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笑笑說,“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對于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這叫做‘長大’嗎?”何慕天問。
“這叫做‘成熟’。”霜霜說。
“成熟?”何慕天搖搖頭,“你下錯定義了!”
“別說教,爸爸!”霜霜再噴出一口煙,“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你自己為什么要抽?”
“我是男人……”
“那么,我是女人!”霜霜搶白著說,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再見,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么呢?”霜霜站住問,“和你一樣,坐在沙發椅子里吐煙圈?或者,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余的時間,我不行!爸爸,我年輕,我必須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何慕天怔了一下說,“霜霜,這四個字太重了,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
“別——說——教!”霜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走到了大門口,扶著玻璃門,她又停住了,慢慢地回過頭來望著父親,大眼睛里逐漸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地問了一句:“爸爸,告訴我,如何可以找到快樂?”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地凝視著霜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獲得答案,轉過身子,她走下了臺階,只一會兒,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夜游。
何慕天用手支著頤,沉坐在沙發深處。“如何可以找到快樂?”誰能回答這問題?燃上一支煙,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快樂,他曾有過,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陣門鈴響,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來,有些詫異,也有份薄薄的驚喜,無論如何,在臺灣,老朋友并不多。雖然他不喜歡“話舊”,但他卻欣賞王孝城——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術家,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于舊日生活中的人,應該屬于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時而灑脫不羈,時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樣,聽他豪放地談談藝術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沒看到你了。”何慕天說,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遞上一支煙。
“是有好久沒來了,讓我想想看,大概三個多月吧。”王孝城說著,燃上了煙。最后一次來,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他下意識地打量著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朧的眼睛,清瘦的臉龐,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只是,當年的他豪放熱情,愛喝酒,幾杯下肚,則擊筑高歌,詩思泉涌,經常即席為詩。所以,那時大家稱他作“小李白”。而現在的他,神情舉止,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將近二十年來,他的改變也相當地大,那時是世家才子,現在是商業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面對著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明遠和夢竹。時間,無情地踐踏著一切,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么?想開畫展?”何慕天問。
“畫展,沒興趣了。”王孝城搖搖頭,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點特別,有心事嗎?”
“沒有。”王孝城深思地說,“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里出來,頗生感觸。”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地看了何慕天一眼,“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沒說話,他對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世界真小!本來嘛,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過于做一個落魄的藝術家!”王孝城頓了一下說,“凡藝術家,都有太多的夢想,和太敏銳的感性,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地打破,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地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王孝城會有這么多的牢騷?
“無論如何,”何慕天笑笑說,“你總不是一個落媿的藝術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術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會像——”他猛地縮住了口,望著何慕天發呆,半天后,才沒來由地長嘆了一聲,說,“撫今追昔,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
“你嗎?”何慕天不解地問,“你還有什么感慨?”
“我懷念重慶。”王孝城幽幽地說,“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著茶壺,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現在,才真是青山依舊在,而幾度夕陽紅了!”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升,依依繚繞。他微微地瞇起眼睛:沙坪壩,小茶館,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群,還有——還有——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悄悄地跟蹤著他,而等他略一注意,這眼睛就迅速地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他一驚,醒了過來。把煙蒂丟進煙灰缸里,他勉強地笑笑,說: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那還是尋夢的年齡。”
是的,尋夢的年齡!現在呢?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而今,“夢”該屬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來,在室內無意義地兜了一個圈子,再走回到沙發旁邊,重新燃起一支煙。有門鈴響,然后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尋夢者”之一回來了,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地開了口,吞吞吐吐地說,“有個人——你——你還記得嗎?”
“誰?”何慕天不經心地問。
“楊——”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魏如峰吹著口哨,輕快地跑了進來,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叫著說:
“嗨!王伯伯,好久沒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兩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說:“就是你!專挑人忌諱的說!你怎么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你稱過我嗎?”
“用不著稱,我的眼睛最準!”魏如峰笑著說,吸了吸鼻子,“當心點兒,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煙店就開心了,今天報上才登的,抽煙會使人害癌癥……”
“得了,如峰,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王孝城說,“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聲,向樓梯口跑去。一連沖上了三四級樓梯,才又回過頭來,笑著說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見曉彤嗎?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說著,他徑自吹著口哨,隱沒在樓梯盡處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搖搖頭說:
“說實話,我欣賞這孩子,多年以來,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聳了聳肩,他嘆了口氣,“唉!反正兒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發怔地說,“他剛剛說——有誰星期天要來?”
“楊曉彤,一個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再說一遍。”王孝城跳了起來。
“怎么了?這有什么稀奇?”何慕天詫異地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聽說是x女中高三的學生,如峰似乎非常為她傾倒。這并沒有什么奇怪呀,你干嘛那么緊張?”
“一個女孩子?楊——”
“是的,楊曉彤。”王孝城愣愣地瞪著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地說,“曉——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彤——是彤云的彤,是這兩個字嗎?”
“大概是吧,”何慕天說,“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個朋友的女兒。”王孝城口吃地說,猝然地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要告辭了。”
“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迭連聲地說,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我要——我有——我還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地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他迷惑地默立了片刻,才轉回身子來,帶著幾分錯愕,自語地問了一句:
“這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