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無綺的心情非常糟糕。她沒有想到,阮禾的母親竟然是一個異種。出來聊。單無綺持槍的手一顫不顫,孩子已經睡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別讓無辜的人卷進來。阮女士沉默了一瞬。她穿著漿洗過度的漆黑長裙,當她安靜地坐在孩子們的床頭,優雅嫻靜的姿態仿佛臨水自照的水仙花。若非她主動脫下那對手套,沒人能想到,這位美麗的女子竟然是一個異種。阮女士垂眸凝視熟睡的孩子。在單無綺的安靜注視中,她俯下身子,隔著細格黑紗,在孩子的臉上輕輕留下一個吻。她起身。從始至終,單無綺的槍口一直對準阮女士的腦袋。當阮女士走到單無綺面前時,窗外的月光穿過玻璃,投射到這位母親不純藍的雙眸中。阮禾的眼睛和阮女士一模一樣,在特定的光線下,她們的瞳色都會短暫地變成瑰麗的羅蘭紫。但阮女士……不,應該稱她為阮真莎了。和阮禾不同,當瞳色發生變化時,阮真莎的瞳孔,會在一瞬之間飛快地收縮成兩道細縫,猶如遇光閉合瞳孔的蛇類。這和她溫和的氣質格格不入,甚至讓她憑空增添了一份詭譎。一個服喪的幽靈,一朵午夜的水晶蘭。您很謹慎,單副官。阮真莎道。我已經不是副官了,現在的我,是團結部調查司的見習員。單無綺低聲道。阮真莎唇邊的微笑十分縹緲。但在我們心中,您永遠是單副官。阮真莎答道。我們這個主語引起了單無綺的注意。沒等單無綺細想,阮真莎對單無綺頷首示意,竟然直接繞過單無綺,提起放在門口的那盞提燈,緩慢地向走廊盡頭走去。她的意思是讓單無綺跟上去。單無綺駐足片刻,維持著舉槍的姿勢,跟上了阮真莎。能在貧苦的外城經營福利院,還被基地授佩鐵勛章,阮真莎的身上一定有許多秘密。單無綺缺乏情報。即使阮真莎是引誘單無綺上鉤的誘餌,單無綺也不介意咬上一口。阮真莎和單無綺一前一后,前者提燈,后者舉槍。月光撒在二人身上,竟然比阮真莎手中的提燈還要明亮。您為何一直對我舉槍呢阮真莎突然問道。阮真莎的聲音非常輕柔,帶著波瀾不驚的平靜。在單無綺看來,阮真莎缺乏一種活人的生氣,比起會說會笑的阮禾,阮真莎像一尊蒙著輕紗的圣母像,美麗、縹緲、遙遠。阮真莎漆黑的長裙,更是加重了這一觀感。因為你是一個異種。單無綺回答了阮真莎的問題。單無綺不知道阮真莎在閑聊還是在套話,腦中殘留的記憶,不足以讓她進行系統的判斷。很多時候,單無綺只能把一切交給直覺。……阮真莎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而后,這位女士捏緊冰涼細長的燈柄,問出了第二個問題。您為何不直接對我開槍呢阮真莎問道。如果我正面回答你這個問題,會顯得我屁股很歪。單無綺的嘴皮子很快,這一刻,她伶牙俐齒的模樣非常像梅,你要知道,我是官方認證的異種,無論我開槍與否,我的動機都很容易被曲解。阮真莎低聲道:我并無此意。你是阮禾的母親,能教養出這樣優秀的女兒,我決定短暫地相信你的為人。單無綺道,我對你舉槍,是因為你是個異種,而我是團結部的黨員;我不對你開槍,是因為抓住你做壞事前,我們仍是同胞。阮真莎笑著呼出一口氣。真好。她道,即使您忘記了一切,但您還是單副官。此后,阮真莎沒有再開口。在阮真莎的帶領下,單無綺來到了走廊盡頭。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房門落著鎖。阮真莎用隨身攜帶的鑰匙開了鎖,轉動鑰匙時,她擰了好幾下,明顯很久沒有打開過。阮真莎打開房間。單無綺盯著房間地面的某塊地磚。那塊磚的顏色不對。單無綺道。那塊磚下是地道入口,它通往我們秘密集會的地方。阮真莎面容平靜地扔出驚天大雷。秘密集會。一個組織。你們不知道九條禁令嗎單無綺微微閉眼。九條禁令只是首長管理基地的手段,而非目的。阮真莎的語氣依然溫和,鐵血手腕下,羊群為了生存會暫時屈服于牧鞭,但揮鞭子的人總會忘記,即使羊群被馴服,頭上仍有一對鋒利的角。外城真的開始失控了。單無綺安靜地想道。阮真莎掀開了那塊地磚,一個黑漆漆的通道出現在單無綺眼前。阮真莎提著那盞提燈:要跟來看看么阮真莎走進地道。單無綺摸了摸頸上的拘束器。她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最終跟了上去。地道明顯由人工挖掘,兩側的土壁十分粗糙。阮真莎和單無綺依然一前一后。但這一次,單無綺沒有舉槍。您之前和我提起九條禁令。向地道深處行走的過程中,阮真莎再一次開口了,您認為它合理嗎又一個讓我歪屁股的問題。單無綺答。阮真莎低低地笑了一聲。抱歉,我不擅長交流,這是敏感的話題,而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旁人提起這些了。阮真莎手中的提燈微微搖曳,讓我想一想,和陌生人展開一場友好而不失深度的談話,應該以什么話題開頭呢也許我該問候您:今天的天氣怎么樣我沒太關心,總之,沒下雨的天氣都是好天氣。單無綺死魚眼,順帶一提,今天是我回來的六天里,過得最累的一天。抱歉。阮真莎道。二人沉默了一陣。……九條禁令就是坨狗屎。單無綺終于受不了這種氛圍,主動拾起上一個話題,你要舉報就舉報吧,反正我在首長面前也是這么說的。極具個人情緒的評價。阮真莎道,但它具體有多‘狗屎’,您有想過嗎別學我說臟話。單無綺道。抱歉。阮真莎道,但身處外城,說下流話是融入當地文化的一種手段。單無綺的眼皮抬了抬。她問:你不是外城人我是跟隨我的丈夫來到外城的。阮真莎笑了笑,他已經死了。……節哀。他為自己的理想而死,我并不為他感到哀傷。阮真莎道,說回之前的話題吧——九條禁令,它幾乎成為首長的代表性政令,它將公民限制在一個描著死線的框里,讓公民連轉圜的余裕都沒有。它剝奪了自由。單無綺附和道。但它的出發點是合理的。阮真莎道。單無綺再次抬起眼皮。基地的資源有限,這是每一位公民心知肚明的事實,無論是否接受過教育,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肚子有沒有填飽。阮真莎的聲音十分輕柔,仿佛在講睡前故事,單副官,您忘記了很多事,但您要知道,人類對貧窮和饑餓的忍耐度,遠遠超過想象的極限,越接近底層,這份忍耐度就越高。越貧苦的人,幸福閾值越低。單無綺道,俗稱沒吃過沒見過。九條禁令出臺后,乃至第二次人類篩選計劃實行前,外城公民甚至十分配合。阮真莎道,團結、友愛、勤勞、共榮,對基地的歸屬感和集體榮譽感支撐著他們,那段時間,因為配合九條禁令而餓死,甚至是光榮的。單無綺沉默。這話聽起來簡直道反天罡。但一切毀于第二次人類篩選計劃。阮真莎道。公民們終于受不了了,對嗎我知道很多人都餓死了。單無綺問道。她已經從首長口中聽過這件事。第一次人類篩選計劃,罪犯直接流放,而良民中,優者入內城,劣者入外城。第二次人類篩選計劃,三成的外城人餓死在春天里。您的情報網很強大,我有點不敢相信,您真的失憶了。阮真莎贊美道,是的,很多人餓死了,但餓死的只有外城人。聽到阮真莎的話,單無綺陷入了沉思。每個人的描述都不可避免地帶著點蒙太奇。三成的外城人餓死,和只有外城人餓死,完全是兩個量級。前者是天災。后者是人禍。當外城人勒緊褲腰帶,連地里的種子都挖出來吃掉時,內城人的餐桌上卻擺著涂滿黃油的面包。阮真莎搖搖頭,當外城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后,他們出離憤怒了。他們扛著鋤頭和鐮刀,第一次集體違反了九條禁令,匯聚在隔斷內城和外城的城墻下,向墻內的人討要說法。他們得到說法了嗎單無綺問。沒有。阮真莎答。因為落后的教育和閉塞的消息,外城人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被這樣對待。阮真莎的語氣一瞬間極其冰冷。但她的措辭卻是憤怒的,猶如被堅冰包裹的火焰。我們——主動遞交辭呈,自愿摘下核心黨員的頭銜,從內城來到外城的人,當即明白了首長的用意。熱水都從底部開始加熱,因為加熱上層,只會讓上層的水變成蒸汽逃逸。單無綺的腳步微微一頓。她豎起耳朵,胸腔里的心臟砰砰狂跳。阮真莎提著提燈,目視前方:經過商議,我們重啟‘集體決策思維’項目,成立了最初的‘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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