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的身體一直不弱。我認識他時,車禍已經過了七八年了,除了給他的行動造成不便之外,除了令他不得不吃增強骨質的藥丸之外,瀝川很注意鍛煉身體。他每天都練習瑜珈、游泳、在自家的健身房里舉重、引體向上。只要有空,每天黃昏,他都帶著我去樓下公園散步。走很遠,走到我都覺得累了,他還要往前走。我覺得,瀝川的體質沒問題。而且,rene不是也說他沒事嗎?瀝川回瑞士,肯定是公事,很緊急很重要的那種。再說,江總和張總,不是也跟著去了嗎?
太陽出來了。
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太擔心了吧。
出門吃了早點。我沿著小街散步。清晨的空氣很冷,零散的行人,一個個都裹在大衣里。我路過一個小小的道觀,門口坐著幾個算命的老頭。其中一個穿著長袍,雙目緊閉,長發垂肩,臉很臟,頭抬得很高,像位前清的的貴族。
我一向不信神靈,不過,每逢重要關頭,考試或面試,也會進去燒一把香,臨時拜拜佛腳。其實只是給緊張的心靈減減壓而已。可是,當我從那個老頭的身邊走過時,他忽然開口了:
“姑娘,留步。”
我的腳步,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算個命怎么樣?只要十塊錢。”
“不了,我不怎么信這些。”
“你有血光之災。不想聽聽嗎?”
他緩緩地把臉轉向我,驀然睜開眼,眨了眨,又吃力地看了看天頂。眼球是白色的,原來,他是個瞎子。
我給了他五十塊錢:“我的就不算了。有一個人的命,麻煩你算一下。”
“我算手相,也推四柱,卜卦也行。你要哪一種?”
“他不在這里,給你四柱吧。”
我報了瀝川的生辰,他是凌晨生的。我也報了我的生辰。
“他和你,有什么關系嗎?”
“男朋友。”
“想問什么?婚姻?財祿?健康?子孫?”
“一切。你知道什么都告訴我吧。”
“我先說一條,不靈,五十塊錢你拿走。”
“說吧。”
“這個人,十七歲的時候,有血光大災。”
我怔怔地盯著他,感覺腿有些發軟。
“說對了,是嗎?”老頭摸索著,將五十塊錢收進了荷包。
“那他……現在呢?”
“現在也不好。”他說。
“什么……叫做‘不好’?”我很緊張地看著他。
“姑娘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徒增煩惱。”他慢慢地說。
“為什么?”
“你們八字相克。克得很厲害。殺傷性的那種。”
我不禁失聲:“什么?相克?誰克誰呀?”
“他是水命,你是土命。土克水。今年是土年,土星照命,白虎發動,是他的災年,他根基太弱而你命相強旺,不要去找他的事兒。”
傻眼了。原來是八字不合。難怪。第一次見他,我就把咖啡潑在他身上了。上個禮拜我們倆先在床上打架,又在雨中打架。受傷的肯定是瀝川。
不敢再問下去了,我忙說:“那大爺您看,有辦法避免嗎?”
“辦法?我不是說了嗎?不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你就會傷害他。”
“……哦,就這一個辦法嗎?”
“你去買塊玉辟邪吧,白的那種,上面最好有血痕。”他說,“買回來之后,你自己先戴在懷里,三十天后取下來,給他戴上。”
“這樣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是嗎?”我鍥而不舍地問。
“不是不是。辟邪只可以化解掉一些。但為了他的將來和安全,你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老頭不停地搖頭,“姑娘你年紀還小,再找別人吧,你實在克他克得太兇了。”
“是嗎?不會吧?我一點也不兇啊……我很愿意服伺他呀。”我哀哀地叫起來了。
老頭雙目一合,坐了回去,老僧入定了。
我拔足狂奔,被打擊到了!一整個上午我都沒去上班,到各個古玉市場去逛。終于,在一個古玉專賣店看見一只小小的清代白玉辟邪,形態圓潤、精瑩剔透、充滿光澤,最重要的是,在辟邪的胸部和尾部,有幾道細細的紅沁。開價六千三,我想都沒想,直接劃卡。
我從沒給自己買過任何值錢的首飾。除了手表之外,我身上最貴的一件東西就是瀝川六年前送給我的一對紅寶石耳環。我不知道多少錢,只知道肯定不便宜。我好像從來沒給過瀝川什么東西。真的。一直是瀝川給我。給我錢、給我書、給我衣服、給我手袋、幫我做作業,幫我改論文,一切的一切,從來都是他付出。難怪同學說我傍大款。我連一條圍巾也沒給他織過。真是很羞愧啊。辟邪一拿到手,我立即將它戴到懷里。
然后,我對自己說,我一向不相信迷信,所以,堅決不相信八字!堅決不相信我會克掉瀝川!此外,我還在兩元店里買了兩只木頭的大鐲子。不是木克土,土克水嗎?我先用木頭把自己克掉總行了吧!
三十七天過去了,我沒聽見關于瀝川的任何消息。
rene再也沒給我發過任何短信。
倒是cgp針對此事發了一個公告:因有兩個歐洲設計項目需要完結,王瀝川先生暫回蘇黎世工作數月。溫州c城改造的后續設計將由江浩天先生暫時主持。
瀝川的秘書唐小薇被暫調到翻譯組,每天中午都和我們一起吃飯,終于和我們打成了一片。
沒有瀝川的日子反而平靜了。我利用這個時間貸款買了一輛東風標致06,首付只要一萬五千。我的駕照還是在九通與唐玉蓮同一間辦公室的時候考的。有一次翻完了一本巨難的拍賣簡介,我想換個腦筋休息休息。唐玉蓮就說,不如和她上駕校,兩人一起學,學費有折扣。那時我還沒想過買車,只是覺得每天擠公汽有點煩,就交了錢。我對機械的東西天生有興趣,路考一次通過。
我是翻譯組最后一個買車的人,而且買的是最便宜最大眾的牌子。艾瑪笑得要死,說開這種車太掉架,還不如坐公汽。艾瑪的豐田是她某個男友送的,她半推半就地要了。后來那個男友又看上了別的女人,送人家更好的車子,還把艾瑪氣病了一個月。之后也沒見她換車,仍舊開著。艾瑪說等下一個男人送奔馳再換吧。
我把我的業余生活投入到練車的熱情之中。每天下班,我都駕車四處游逛,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轉眼到了二月中旬,cgp又中標了幾個設計項目,我的工作忽然間變得格外忙碌,有大批的圖紙需要翻譯。我不分白日黑夜地工作著,有一天,我剛剛回家打開計算機,發現msn上有一條桔黃色的消息。
點開一看,是rene.
——安妮,你好嗎?
——挺好的。你呢?
——很好,謝謝。今天你能給ale打個電話嗎?
我一直有預感,瀝川這次回瑞士,是想有意避開我。所以,我很自覺,四十多天來從不找他聯絡。
——rene,我和他已經over了。
——,這是他的電話,打不打隨便你。我有事下了。
小桔子一閃,變灰了。
我的大腦還沒完全清醒,發現我的手已經在動,在撥號。
電話響了三聲,有人接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德語。
除了那句人盡皆知的“古藤塔克”之外,我一句不懂。
我只好說英文,很慢很慢:“請問,我能和王瀝川先生說話嗎?”
對方回答了一個很生硬的英語:“稍等。”
接著,過了十秒鐘,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英文還是很生硬,不過,說得比較明白:“王先生不方便接電話,請問您是哪位。”
“我……安妮,從中國打來的。”
“稍等一下,王先生醒了。我去問問他可不可接電話。”
大約過了兩分鐘,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招呼:“hi——”
“hi——瀝川,是我。”
不知為什么,一聽見他的聲音,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好,小秋。”他的聲音很虛弱,沒什么力氣,幾乎微不可聞。
“瀝川——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哽咽,“別騙我了,這里肯定是醫院。”
“是急性肺炎。”他說,“我已經好多了。”
“對不起——是我害你淋的雨……對不起……”我嗚咽著,在電話里,語無輪次,反反復復地說著對不起。
“別胡說,跟下雨沒關系。”他好象還說別的安慰的話,可是,我的哭聲太大,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瀝川你還回來嗎?”
“當然,我答應了你的。”
“那我每天給你打電話,一直打到你回來為止。”
“饒了我吧……小秋。”
“我moveon了,真的。我每周都和那個博士吃飯。”
“嗯——這還差不多。”他在那端,低低地咳嗽。
“醫院里有人照顧你嗎?吃得好嗎?有人幫你洗澡更衣嗎?”
“除了醫院里的人,我身邊還有三個特別護士、一位營養師、一位廚師、一位理療師,都是我爸雇的。”他輕笑,“放心吧。”
“mia喜歡吃你買的罐頭,那么貴,怎么辦?回來了,還是讓她跟著你吧。”
“你喜歡就留著吧。罐頭我提供。”
他又開始咳嗽,然后,他把電話移開了,過了一會兒,說:“回來我給你帶巧克力,要哪種?”
“truffino。”
“這是巧克力餅干,不是純粹的巧克力。”
“我喜歡餅干。”
“好的。”
“瀝川,我愛你!”
“你——咳咳。又來了。”那頭傳來他的長吁短嘆。
“瀝川,我愛你!好好休息!再見!”
看了看日歷,今天是情人節。耶!
我和瀝川的戰爭,正規戰場,已全軍覆沒,現在轉入游擊狀態。所以,得堅持毛爺爺的十六字方針: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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