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的嘴擰成一個大圓:“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里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么人,你得過來當翻譯。”
“那好,”我看見他孤零零的樣子,心又軟了,“反正我也沒事,今晚開始譯《永嘉郡志》,后天晚上譯好給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冷笑打擊:“《永嘉郡志》是文文,道光年間的文文,你看得懂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道光年間的文文與乾隆年間的文文有啥區別。就是詐他一下。
他用手撐著自己,從床上坐直,說:“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文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既是這樣,能不能快點?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把譯稿交給我。若是晚了,別怪我到王總那里plain.”
說罷,掀開被子,那條唯一的修長的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從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著他,猛然又想起n年前的某個夜晚,他開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陣沒來由地心痛。
搶著拾起拐杖遞給他。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看得出,行動有些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牙忍痛。他隨我走到門口,替我拉開門。他低頭我抬頭,額頭正好撞著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他說:“offyougo.”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作還算客氣,把這本詞典交到我手中,卻是明顯的不客氣。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簽。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么在后面?”
“你的書簽。”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么沒了?”
“撕了。”
“為什么?”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加上瀝川想看的重點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煙、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已經大致譯完。字句不是很講究,但對錯肯定沒問題。我又花了三個小時潤色,然后,見瀝川的頭像在cgp的msn上顯身,一封word文件從msn上傳了過去。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ialsohaveahardcopy?”(謝謝,不過,我還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英文:“don’tyouhaveaprinteryouroffice?”(難道你辦公室里沒有打印機嗎?)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
“安妮,到我這里來一下!”
一陣小跑,來到他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里。手里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大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干什么?”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么時期?”
無語!郁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鐘,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歷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么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時的永嘉——呆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andpoolgrowswithgrassesspring;gardenwillowsverythebirdsthattheresing.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么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翻好。——你說說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句話,究竟好在哪里?”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里柳樹發芽,鳥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于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里。”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里檢討,我不該譯太多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會提到他,提到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么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只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么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面,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覺沖擊。”
“嗯,視覺沖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你的建筑,有什么關系?”
“沒關系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瑯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里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么是actinidiachinensis?”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意思。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就在這里,土生土長。唐詩里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么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么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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