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孤兒了?”小冬問我。
“不是還有我和你嗎?幸虧當年媽媽將你超生了出來。”
我弟是超生,因為我爸不愿意讓我媽打胎。我爸因此失去了他在這個普通中學所有的提升機會,連我弟上戶口都大費周章。我們在爸的抽屜里找到幾個存折,里面的錢全部加起來了,有兩萬塊。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全部存款。我們用這筆錢給爸選了一個比較好的墓地。
漫長的暑假,小冬只住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我覺得精疲力竭,于是繼續留在個舊。想稍作修整,應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時候,高中同學過來約我到以前的學校去聚餐,順便看望一下老師,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學硬勸:“別人都可以不去,你這個全校最高分不去,熊老師會傷心的。”
無奈,傍晚時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南池中學的大門。守門的張大嬸認得我,認得我弟,更認得我爸。我爸原來就是南池中學的老師,因為超生被降職,發配到更低一級的小鎮中學。張大嬸遠遠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來這里玩兒?”
“是啊,同學聚會。”
“聽說謝老師……”她摸了摸我的臉,“唉,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則已,一提,我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我低下頭,眼淚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過去了,又提這事兒。”她拉著我的手,硬塞給我一個蘋果。
我于是邊吃蘋果,邊在大門口等我的同學。
過了一會兒,張大嬸忽然又問:“對了,幾年前,曾經有一個人到學校來找你,我告訴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嗎?”
我的手一抖,問她:“什么人找我?大嬸您還記得他長的什么樣子嗎?”
“怎么不記得。小伙子長得太俊了,直把剛進門的幾位年輕女老師看癡了過去。不過,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點跛。”
我強裝鎮定,又問:“您還記得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嗎?”
“唔……三年前吧,春節之前,寒假之后。他還問我這里有沒有地方賣南池中學的紀念品。我說,你當這是北京故宮呢。什么紀念品。門口只有個文具店,賣些紙筆之類的東西。然后,他還問我,門口的大街,是不是叫作西門大街。”
真是不能對傷心人提傷心事,我的淚又往外涌。
原來,瀝川來過這里,我的家鄉。
“他問我記不記得你。我說,怎么不記得。她們一家人我都記得。小秋上小學就調皮,動不動被老師罰站。哪里想到她后來成績那么好,成了我們這里的狀元。”她還以為我是為我爸的事傷心,趕緊把話往輕松處說。
我擦干淚,向她笑笑:“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北京來的。”
“也許是我說的話讓他高興了。那時,我孫子正在地上爬,他給我三百塊錢,說是給我的孫子買糖吃。”因此,孫大嬸牢牢地記得瀝川。
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那一晚,和同學們聚餐,自始至終,我一不發,只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大堆嘔吐的余瀝中。瀝川不理我,已過了整整三年。我為什么還想著他,為什么還要給他發郵件,明眼的人都知道我在自作多情。我真是又笨又傻,無可救藥。
想愛一個人,沒運氣;想恨一個人,沒理由。
想逃避,沒地方;想墮落,沒膽子。
我居然一直是好學生。
父親去世之后,我身心俱灰,整整三個月沒跟瀝川寫email。回到學校,我忍不住又去了網吧。收件箱上還是一個0字。我于是寫了一信極短的信:“hi瀝川,我爸爸去世了。他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需要手術。我借了你二十五萬塊錢,等我一開始工作就會逐漸還你。也許你早已不用這個信箱了。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在這要緊的關頭幫助我。我很感激。小秋。”
這封郵件發出后的兩個禮拜,有一天,我收到我的導師馮教授的一個電話。他說他手里有一封信,是寄給我的。但地址上寫是“s師大英文系辦公室”,所以就寄到了系里。正好他認得我,就替我收了起來。問我什么時候方便去他的辦公室拿。
我有點怕見馮老師,原因是他特別喜歡我,多次暗示我要考他的博士。而我對學習已產生了厭倦。暗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讀完碩士,畢業找工作。
瀝川能說很流利的中文,也認識很多漢字。但他說,他會寫的漢字并不多。因為他爺爺教的是繁體,他嫌筆畫太多,太復雜,沒用心學。所以我從沒見過他寫中文。信封上的字果然是繁體,果然不流暢,所幸筆畫還全,大小相當,所以也不是太難看。最重要的是,謝小秋的謝字,那個字旁,是簡體,卻是我教給他的。我還就,雖說是簡體,其實,草書的都是那么寫。
信封上面雖沒有回郵的地址,貼的卻是一張瑞士的郵票。我滿懷希望地打開它,發現里面是一張很精致的卡,微微地帶著薰衣草的氣味,淡紫色的背景,當中手繪著一叢白色的百合。沒有字,沒有落款。什么也沒有。
那么,我所有的email,他全部收到了。
我拿著那張卡,心事重重。系里的女秘書笑著問我:“小秋,你集郵嗎?這郵票還要不要?”
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哦,什么?郵票?”
“是啊。我兒子集郵。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喜歡外國的東西。”
“喏,給你,我不要郵票。”我把信封遞給她。
“哎,這信封里面的卡,香噴噴的,你也不要了?”
“不要了。”我笑了笑,“如果你兒子喜歡,就一起送給他吧。”
那一天,我去了一家首飾店。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了五個耳洞,加上原來的兩個,一共七個。左邊三個,右邊四個。那個給我打洞的小伙子說:“唉,好端端的美女變成了太妹。”然后我去了另一家店,在肚臍上穿了一個金環。
我把自己原來喜歡的衣服都扔了,去買了一大堆長統襪。網狀的那種。每天早上起來,我花一個多小時畫妝,用紫色和黑色的眼影,把眼圈畫得深不見底。平日我要么穿皮夾克,要么穿小馬甲,露出肚臍上的那個小金環,覺得自己很性感。我喜歡料子很厚,樣子很夸張的裙子。我學會了抽煙,癮越來越大,我周末去酒吧喝酒,常常醉倒。扶我的男人趁機在我的身上摸一把,我笑笑,和他打趣,無所謂。
自從收到了瀝川的“慰問”卡,我再也沒有給他寫信。
兩年之后,我成績優秀,提前一年碩士畢業。我的導師看著我,一臉的惋惜。
我將自己的簡歷遞給五家翻譯公司。五家都請我去面試。
我自然選了本市最大、待遇最好、資歷最強的那一家:九通翻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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