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窗邊低聲地聊了約三十分鐘,老人站起身來告辭。那個叫“瀝川”的青年依舊陪他走到門口,替他拉開門,目送他離去。然后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整個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兩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面對屏幕,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沒有干完。
我突然意識到他為什么會喜歡這里。
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費上網。免費對他來說,沒什么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獨,像這樣的人都會喜歡咖啡館。咖啡館里總是坐著人,雖然人與人之間沒有什么關系。
下班的時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換了件尋常穿的短袖,走出咖啡館。
北京的深夜很干燥,我的家鄉卻終年濕潤。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行走在昏黃的街燈中。不遠處就是車站,夜班車每一個小時一趟,我總是錯過了十二點的那一趟,要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鐘,才會等到下一班車。我曾經打算買一輛自行車。小童警告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遠比自行車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單詞。除了洗臉刷牙上廁所,我利用所有的時間背單詞。掏出單詞本,在半明半滅的燈光下,我開始念念有聲。
念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面前。一個人探出頭來,向我“hi”了一聲。
是那個“瀝川”。
“hi.”我抬頭看他,覺得有點奇怪。
“上車來,我送你一程。”他說,接著,門打開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皮的坐椅,真舒服。
“你住哪里?”
“s師大宿舍。”
“系上安全帶。”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問他:“怎么系?”
他打開車門,拿著手杖跳下車,來到我的門邊,俯身幫我找到銜口,“當”地一聲系好。然后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謝謝。”我小聲說。
“不客氣。”他發動車,在街上行進。
美男在側,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你是英文系的?”他終于問。
“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英文系一年級。”我說,“該我問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嚇了一跳:“我好像沒有問你的年齡,你為什么要問我的名字?”
“為公平起見。”
“王瀝川,”他說,“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鄉人。我不喜歡北京人。”
他笑了起來。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說的是北京話。”
“我爺爺、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說,北平人。”他說,“你在北京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沒有。祖宗八代都沒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地生活嗎?”
“我是成年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嗯,這話看上去像是美國人說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剛問了我兩個問題,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
“是嗎?我問了兩個問題?”
“是啊。”
“好吧。”
“你喜歡北京嗎?”
“還行。”
“為什么你特別喜歡來這個咖啡館?”
“因為……”他想了想,“停車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個常常空著的殘障車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動,上車的時候,需要用手將不動的那條腿抬到車上,然后用力抓住車頂的扶手,利用雙臂之力,將上身提上椅子。整個過程雖然有些笨拙,他幾乎一瞬間便完成了。
“你還有問題要問嗎?”他轉過頭,用一種奇怪地目光看著我。
我不能看見他的臉,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張既充滿個性、又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他的側影,也是那樣完美,可以用來鑄成金幣。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
“你對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這么多嗎?”
“只有這么多。對不起,”我不得不指出來:“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現在沒有警察。”他淡淡地道。顯然,他經常超速。
他好像只開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我們學校的大門口。大門口里有門衛,任何車輛不能入內。
“謝謝你,停在這里就可以了。”我連忙道。
“你住的地方離門口遠嗎?”
“不遠,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煩他。
他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后下了車:“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送你到宿舍門口嗎?現在太晚,就是學校里面,也很不安全。”這話若是別人說,便顯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卻說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顧,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這里,而你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了。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我就是第一號嫌疑。”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了。
走了幾步,他又說:“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頃刻就到。可是,這條路看上去很黑,兩邊都是樹林。我寧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為什么這個人總是這么客氣呢?
我大聲說:“當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實并不慢,但顯然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來過這個校園嗎?”我問。
“沒有。”
“可是,你一定上過大學,對吧?”我又問。
“為什么?難道我看上去很有學問?”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國外讀的書。”
“哦。那為什么你又回來?據我所知,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國。”
“那我就算少數人吧。”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這些問題對于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來說,都不合適。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這條路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只可惜,宿舍終于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真誠道謝。
“晚安。”他淡淡地說。
他目送我走進大門,然后轉身離去。我知道他還要獨自走至少半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校門口。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陪著他走回去的沖動。但我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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