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青并不懼他冰冷,只笑道:“我欲前往上禹洲,途中寂寞,便想邀云兄出來聚上一聚。之前因趕路之故,已有數日不曾與云兄相見,著實有些想念。”
云冽并不語,卻盤膝坐在床榻一側。
徐子青笑意更甚,也坐在另側,擺手招出棋盤棋子,置于兩人之間:“不如手談?”
云冽微微頷首:“爾先執子。”
徐子青也不與云冽客氣,兩人對弈時,因雙方性子南轅北轍,故而徐子青幾無勝局,卻仍樂此不疲。于他而,與云冽弈棋如與云冽交談,只覺投機,不覺枯燥乏味。
云冽落子從不留情,不足一刻徐子青棋勢已去大半,棋子七零八落,已是落敗。徐子青笑語認輸,云冽便任他收拾棋子,末了再行開局。
這般下了兩盤,船身忽有晃動,外頭劉盛聲音傳來:“仙長,靈船已動。”
徐子青應道:“曉得了。”
那劉盛便氣息遠去。
徐子青一邊落子,一邊嘆道:“我頭回乘這靈船,實是見獵心喜。可惜不能與云兄一道出去賞壯麗海景,當真遺憾。”
云冽黑子吃去徐子青數枚棋子,說道:“爾可獨去。”
徐子青卻是搖頭:“再如何美妙景致,若只能獨自欣賞,何談趣味?”
云冽不語,待此局終了,才道:“我于戒中,亦可與爾同賞。”
徐子青十分歡喜,當即站起身來:“那便同去?”
云冽頷首道:“同去。”
約定了,云冽回到戒中,徐子青則開了房門,走出艙外。重華鷹急急躍起,于他身后拍翅跟上。
不多時,一人一鷹已到艙外,立于甲板之上。
靈船行走如風,細看之下,那船底竟未曾挨著洋面,反而略微浮空。整艘船都被那泛起毫光的護照包裹,雖不妨礙賞景,可也只是能看著罷了。若說及海風與海水腥咸之氣,卻是半點感覺不到的。
不過到底是占據整個小世界的巨大洋流,所謂各個大洲也只是這大洋中的較大陸地,論浩瀚廣袤,皆不能與其相比。
才過得這片刻,靈船以行至洋流之中,水流湍急,船行卻極平穩。這靈船更是一件靈器,凌駕于所有法器之上,方能在這大洋中乘風破浪,護衛一眾修士平安航行。
徐子青所讀書冊中曾談及,但凡通航諸洋流的靈船,實則都為九星海門所有。而這一門產業,也乃是九星海門旗下。
須知這浩渺洋流便稱之為“九星海”,其中有一九星島,正位于九大洲拱衛、洋流核心地帶,占地之廣堪比半個大洲。而九星海門便扎根于九星島上,威勢之大,可謂雄踞一方。
島上修士無數,除卻少數附屬門派之外,其余皆為九星海門之人。九星海門因人手眾多,不知多少年前便開通了九大洲之間的洋路,以靈船渡人,然而資費頗貴,故而無數資源涌入門中,使其成萬年巨富,弟子皆以成其門人為豪。
這一塊肥肉并非無其他大派想要染指,只可惜他們一無渡海靈器,二不能確保護持過海修士安全,吃不下這個產業來。
久而久之,到底被九星海門將洋路通航之事獨攬。
徐子青立在船邊,意識則沉入儲物戒中,說道:“云兄,你可見著分踞甲板、船頭、船尾這十多個修士?”
戒中人應了一聲。
徐子青又道:“他這些人想來都是九星海門的弟子,卻為何都這般姿態?”
戒中人道:“爾細看之。”
徐子青原也只是尋個話題與友人談說,既然目的達到,便笑著細看過去。果不其然,那些修士紛紛將法訣打在護罩之上,使其牢固平穩,又有修士以法訣操控靈船,使它航行時方位不偏,不走迷途。
見得了,他又對友人說出所察之事,得了一句“不錯”,又聽友人道:“若要順途,單只如此還不能夠。”
徐子青訝然:“還要如何?”他微微一笑,“便要請云兄為我解惑了。”
云冽道:“這等修士,多具水屬靈根,修水行法訣。九星海門之人所學似為《蹈海訣》,若研習精深,可順撫海水,使海路暢通。”
友人學識淵博,徐子青早已明了,聽他說得如此詳盡,也只因兩人談融洽而歡喜,并不以為異。
他便贊道:“這生意卻不好做,九星海門能將之經營若此,實在難得。”
云冽不語,徐子青也不再擾他,兩人一個在戒中,一個在戒外,都是靜心賞那浩瀚海景,倒生出幾分默契來。
行了有一個時辰,徐子青往后看時,已不能見上衢洲半點蹤影,再往前看,亦是一片海水滔滔,左右四顧,盡皆茫茫。
這時靈船忽然顛簸,轉瞬平穩。徐子青抬眼去瞧,原來前方掀起巨浪,浪頭里冒出一顆猙獰蛟頭,赤目黑角,擇人欲噬。
原來這大洋之中有無數海獸妖獸盤踞,但有人經過,則翻起浪濤作怪,撲殺過往修士凡人。
且諸海獸皆壽元悠長,便沒得上等法訣,修為亦能隨歲月增長而逐步增強。這等獸類俱通靈智,尊妖王、拜頭領,拉幫結伙;聚妖眾、開妖洞,在海中稱王稱霸。亦有地盤分劃之說。
自然也有些野生的妖獸,并不投靠海中霸主,只不知這一頭妖蛟,究竟是哪一種了。
妖蛟探頭弄浪,是試探也是威懾,它見到這一艘靈船,若起了心思要倒頭來撞,恐怕也能鬧上一鬧。
徐子青觀其周身妖力,看不出是有多少年的道行,只覺它一雙獸瞳豎起,光芒逼射,使人心驚膽寒。可想而知,修為必定在他之上!
那幾名操控靈船的修士卻不著慌,他們先是打出一個法訣,使靈船暫停了停,隨即有一名女修素手輕揚,擲出一張符紙,在空中迅速炸開,顯出個九星連珠的奇異標識來。
只見妖蛟雙目湛然有光,它掃過標識,隨即長尾一擺而沒,整條身子也沉入洋面下去了。
徐子青見之,嘖嘖稱奇。他側頭一看,瞧見那劉盛肅立在他另側較遠之處,便抬手將他喚來。
劉盛自是快步而來,恭聲開口:“仙長。”
徐子青便笑問:“我方才見妖蛟肆虐,可見著那九星連珠后,便潛了下去。你可知這是為何?”
劉盛明了,他在這靈船上也頗有些年月,自不是頭回被人發問,當即答道:“仙長有所不知,但凡要橫渡洋流之船只,皆免不了要受妖獸撲殺。九星海仙門掌控這一條通海之道,若要安穩,定不能少了與海底霸主溝通溝通。”
徐子青聽得饒有興致,追問:“你可說得細些。”
劉盛見他有這興致,便也放開了說:“這九星海域中,有三位妖獸之主,兩位靈獸之主,座下皆有無數兵將。據傳聞,這五位深海霸主修為皆近乎金丹真人,乃是絕不可招惹的至強霸主。”
徐子青倒是知道,在這昊天小世界中,筑基修士便是極厲害的了,其上再有化元期修士,肯在此界中逗留者已是鳳毛麟角,至于再往上者,卻都情愿在大世界定居了。
妖獸靈獸之屬,修為劃分與修士并不相同。但有靈智之獸,分十二階,每一級又有前期、中期、后期,
既然說到海洋霸主修為近乎金丹真人,想必便不比化元期圓滿,也比化元期后期,若以其階位劃分,該也有五階左右,果然是老怪物的級別。在這一界中,不說是全無敵手,那也是呼風喚雨了。
說及此處,徐子青又有疑惑。
觀這通海之道,九星海門似與海洋霸主有所交易,可既然對方實力這般雄厚,為何還要如此通融?
劉盛看他神色,已心知肚明,當即解釋:“仙門乃是海外大派,自開派之始便有化元期的高人坐鎮,積年日久,從未斷代,因而海中霸主多少給兩分薄面。再則……”他頓一頓,臉上也帶了層狂熱之情,“再則仙門歷代宗主都密傳一件靈器,傳聞乃是中品靈器,威力極大,有翻江覆海之能!若是那些個霸主不愿通融,二者撕破臉皮,也絕討不了好去!”
他說到此處,聲線壓低:“仙長,這海底之中雖有五大霸主,可也不是鐵板一塊,若哪一方與仙門兩敗俱傷了,不就讓他人撿了便宜么?倒不如允了此事,還可占到一些好處。”
不過這樣一來,九星海門的航路多數時都安全無虞了,可其他門派勢力卻沒那樣大的面子。另有些窮困潦倒的散修一類,妄想自行出海的,運道好便無事,運道不好,就成了妖獸填肚子的蠹物了。
劉盛頗為健談,所想也是九星海門應允、彰顯仙門威名之事,若是散修聽得,難免不心馳神往,而其他大門大派的弟子聞說,也小看不得。
徐子青便聽他說來,不知不覺中,已過了兩個時辰有余。
此時天色近午,原本除卻九星海門人與眾先天外便無甚人來的甲板上,也陸續地走來了幾個修士。
這一眾修士從船艙里走出,左手邊那人身高九尺有余,極為高大,身形亦是威武雄壯;而右手邊的有三五人,分男女,相貌俱是不俗。
那三五男女笑晏晏,彼此頗為熟悉,然而偶然瞥見那高大男修,卻都是眼帶輕蔑,不欲與他為伍般模樣。
徐子青這邊看得清楚,那高大男修生得十分丑陋,不僅頭大如斗,頭頂更無多少毛發,眼如銅鈴,雙耳之處并無耳廓、唯有耳孔。若是給凡俗人瞧見,恐怕要稱他一聲“妖怪”,便是修士看來,這等形貌也是殊異了些。
雖說修士并非人人俊逸貌美,然而一旦踏入仙途,便自有靈力環繞,頗顯出塵之意。這般相貌太丑者,就有些格格不入起來。更何況此人不僅貌丑,修為更不過煉氣二三層罷了,如何能讓人瞧得起?
故而當他上得這甲板來,不僅其余修士與他離得遠遠,那些個先天也不肯前來招待。
徐子青見狀,不由微微皺眉。但旋即一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修士生出排擠之意,卻未行欺凌之舉,也怪之不得。
他見這高大修士尋不到一處安穩落腳之地,到底還是心有不忍,便開口道:“這位道友,此處尚有余裕,可愿來此與在下小敘一番?”
那高大修士回頭一看,露出個丑陋至極的笑容,卻大步流星,往此處走來。
徐子青面帶笑意,將身子向后移了移:“請。”
高大修士抱拳:“多謝。”
徐子青笑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緣,不過區區方寸之地,何談謝意。”
這高大修士挑起眉頭,越發丑相:“閣下不嫌我貌丑?”
徐子青說道:“皮囊之物,無論美丑,皆為先天之賜也。而人之品性卻不然,與人相交非看皮囊,觀其氣度品格罷了。”
高大修士便又笑了:“閣下好胸襟。我名章九,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徐子青一笑:“在下徐子青。”
兩人交換了名姓,彼此也覺得熟絡了幾分,攀談起來,各自都有一番計較。
這章九看來修為不濟,氣度卻很不凡。若是尋常的修士,全然看不透徐子青修為之下,也該曉得是遇到了前輩,便不是唯唯諾諾討好獻媚,也要多些恭謹之意。偏他仍是神色自若,不僅不為其容顏哀憐,反而態度豪爽大方,使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而徐子青素來溫和,與人說話時,勿論其人修為幾何,總是十分親和,并無給人居高臨下之感。章九同他交談,自也覺得如沐春風。
一來二去,竟然都覺得有些親近。
章九見聞廣博,徐子青多年來局限于山莊、秘境之中,許多傳說事故他是聞所未聞,如今聽此人說得繪聲繪色,亦有身臨其境之感。
兩人說到酣處,章九自儲物袋中取出一壇子陳釀‘百淬香’,又有兩個靈氣盎然、拇指大小的玲瓏酒杯,斟滿一個,遞與徐子青:“此酒我存了久矣,今日難得遇上相契友人,不如共飲。”
徐子青從不曾飲酒,也頗有興致,便接過來,放在鼻端下嗅了一嗅,贊道:“果然酒香甘醇,不錯。”
章九大喇喇盤腿坐下,舉杯道:“喝了?”
徐子青也坦然坐下,同樣舉杯:“喝了。”
兩人相視一笑,齊齊仰脖飲盡。
清酒入口,先有一道醇香之氣直逼喉間,既感絲絲辛辣,又覺甘美無比,回味悠長。徐子青抿了抿嘴,很是意猶未盡。
章九見狀,哈哈一笑,提起酒壺又給他斟滿:“再來!”
徐子青笑應:“來!”
這般你來我往,不多時,半壇子酒已然下肚。
徐子青臉帶微紅,側頭去看船外海景,只覺得海天浩渺一色,視線之外極其開闊,真使人胸懷大敞,便曾有什么煩惱之事,也在此時盡皆散在這煙波之中。
章九喝酒時話也不多,不過既見徐子青面上生暈,乍一看竟有幾分珠玉生輝之感,便笑道:“徐兄弟,章某冒昧一問……你今年年歲幾何?”
徐子青溫和地笑:“略算算,虛歲也有十八。”
章九有些訝異,上下打量他一番:“徐兄弟當真天賦過人。”
徐子青卻搖搖頭:“總脫不去一個‘巧’字。”
點到為止,這修行之人,哪幾個沒有遇上什么奇遇的?就揭過這話不提。
章九也轉頭看了看那海,嘆道:“可惜被關在這罩子里頭,不然我使把力氣,也能叉上幾條好魚。到時用火烤了,再佐以美酒,才是真正的爽快!”
徐子青試想一番,果然是極好,他就點頭道:“確是如此,可惜了。”他再想想,又說,“不過海中事到底詭譎,這護罩也是為我等安全所設,只得如此了。”
說話時,就到了正午。
金丹真人以下,修士皆不能辟谷,便不是如凡俗人般一日三頓,卻也是餓不得的。在這靈船之上,若要橫渡兩洲,往往所需兩三日至五六日不等,這些個上了船的修士平日里若沒備上辟谷丹等充饑之物,少不得就要靠靈船上的幫補。
故而每日三次定時,都有膳食提供予眾修士。自然,也得是出資費的。
這才剛到時辰,便有數名先天向著自個接待的渡客招呼去了。
徐子青是劉盛接待的,這時便見他走了過來。倒是章九相貌丑惡、修為又低,故而并無先天肯來。
劉盛倒是有眼力的,他早見徐子青與章九一同喝酒、那是談甚歡,因此心中雖仍對章九有些看不起,卻不會表現出來,反而開口就招呼了兩人:“兩位仙長,已是午時了,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徐子青笑了笑,他此時微醺,反應頗有些慢的:“……什么吩咐?”
那章九很是明白,就說道:“要上好的靈谷,再來十斤肉菜,價錢不必計較,只管算來就是。”
徐子青雙目雖有些迷鈍,意識仍是清醒,便要取玉磚出來:“章兄,我才喝了你的酒,不可如此……”
章九則大手一擺:“今日交了你這友人,我心中歡喜。你這般客套,莫不是沒認我做一個朋友?”按理說他是高攀了徐子青,可他這般說來,卻半點不讓人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