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沒來得及細看,就有燈光落進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著那詭異的孩子,在密林里轉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繞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燈人也朝這邊來了。
沉甸甸的腳步聲逼近,提燈人漸漸露出了輪廓。
來人跟奚平估計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著件灰撲撲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經過奚平藏身的矮木叢,往老張的方向走過去。
他才剛一靠近,老張的馬就驚了,前蹄幾乎離開地面一尺高,嘶鳴不止。老車夫“吁”了一聲,單手攥著韁繩,硬是將馬釘在原處。這一拽起碼有幾百斤的力道,奚平卻沒有疑惑那老人哪來這么大手勁——他根本沒顧上往老張那看。
他縮在樹叢間,脖子上的血管劇烈地跳著,逼著全身的血往四肢沖——他看清了那個提燈人的臉。
那人沒有皮!
提燈人臉上和手上紅白一片,蛛網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風口的奚平還聞見了他身上嗆人的血腥氣,差點沒當場吐了!
眼看這“妖怪”朝將離的馬車走過去,奚平后脊陡然繃緊。
將離只是個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車夫更是只能當半個人使……這怎么辦?
奚平咬牙單手捏劍,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燈人的后心。他雖然從小愛偷懶,武藝稀松,好歹是練過點花拳繡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個頭和力氣在這呢!
他沉住氣,盤算起自己暴起一劍有幾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準備撲出去的時候,卻見將離的老車夫三步并兩步地迎了上來,喚那提燈人道:“先生,可算來了!”
奚平堪堪剎住自己,一口氣差點哽住。
什么情況,他倆一伙的?
老車夫帶著幾分急切,一迭聲地問道:“時辰眼看快到了,天機閣還沒有人來嗎?”
提燈人嘆了口氣:“還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經布下迷心陣,一旦有修士闖入,迷心鈴會響的,不到最后別灰心。”
這二位一問一答,奚平沒太懂,但他們好像在等天機閣的人……等天機閣干什么?
將離惹上什么麻煩了?
見老車夫與那提燈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點猶疑,心說:莫非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實是個好人?
老車夫連連唉聲嘆氣,提燈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傳了信來,‘三十二’雖殉道,但金平那邊一切順利,咱們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龍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經被帶到了天機閣,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帶給天機閣的東西必已送達。他們只要沒有廢物到家,就不會錯過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爺們向來怕死,現在恐怕還在林外面打轉。”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聽得云里霧里,但隱約覺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帶到天機閣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帶給天機閣的東西”……什么東西?
奚平探手往懷里摸了摸,心說:不會是這塊玉吧?
可他沒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頭被安排了一個什么角色,但顯然,他沒按著人家的臺本走。
他一時間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還是壞心辦了好事。
老張慘然道:“多謝先生……唉,其實我們早知道,再萬無一失的計劃也會出變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經……已經做好準備了,要真抓不到天機閣的狗腿子做祭品,她會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會兒!
這倆“好人”在討論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義,實在讓我等茍且偷生之輩無地自容。”提燈人用拳頭輕輕敲了敲胸口,沉聲道,“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老張強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話:“寧死霜頭不違心。”
“時辰快到了,太歲將至,我不可再耽擱,得過去給諸位同袍填陣了。”提燈人說著,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
霧濃得好像結成了一塊,也不知道他能看見什么……可能是沒有眼皮的眼睛視野格外敞亮吧。
“對了,”提燈人往前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老張說道,“我那奴兒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剛才聽見他吹著《還魂調》,隱約是往這邊跑了,這會兒又不見影子。這小東西煉制時出了岔子,總是調教不好。你要瞧見了就幫我捉住,別讓它亂跑誤了大事。”
吹……還魂調?
“奴兒”……
“煉制”……
這幾個一聽就不像什么好話的詞讓奚平意識到了什么,緩緩地,他將目光往下移。
只見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著他的胳膊,那雙小手觸感異常冰冷,上面布滿了粗糙的……木紋和木結!
“孩子”直挺挺地從中間打了個對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質的手指一根一根縮回掌心,從胳膊肘開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縮回到肩頭——轉眼,這“孩子”腦袋以下變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樁!
奚平:“……”
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這機會猛地一掙,木樁光滑得很,奚平一個沒按住,讓他……它從手心里滾了出去。
它咧開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張開能塞進顆活人腦袋,嘴里有一口釘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風高,宜尸變。”這時,不遠處提燈人的聲音順風飄過來,“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壯觀,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遠處的樹窩里,跟一顆長在木樁上的腦袋大眼瞪小眼。
腦袋深吸一口氣,嘬唇作哨,準備出聲Ⅻbr>奚平好像瞬間沒了分量,等反應過來,他已經飛到了一丈開外的樹叢里,一片羽毛似的輕輕落地。
接著,夜風灌進口鼻,奚平聞到了一股樟腦與楠木混雜的爛木頭味,沉甸甸的,像在泥里漚了好幾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開了。
青衫人掀開擋在面前的枯枝,現了身,先沖太歲一笑,又溫和地對天機閣眾人擺擺手:“辛苦了,諸位,都先退下吧。”
他一擺手,龐戩等人就覺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開了,金瞳太歲的壓力倏地消散,慣性所致,眾人幾乎都是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龐戩緩了口氣,恭謹地開了口:“請問來的可是內門仙使?是哪位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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