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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然而縱然五內俱焚,魏謙也就只是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幅度之小,甚至除了魏之遠沒有人注意到。

                魏之遠一把攥住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滾燙,他心里一驚:“哥,你……”

                魏謙充耳不聞,甩開了他的手,大步往人群里走去。

                就算地上等著他的真是一具撞得亂七八糟的尸體,他也得親眼看清楚了。

                魏之遠剛要抬腳追上去,突然聽見遠處有人叫了他一聲:“謙兒!小遠!”

                魏之遠回頭一看,只見老熊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人太多,他們過不來,車門開著,熊嫂子正打著傘站在那又蹦又跳地喊人,而她旁邊的,是頭也不敢抬的宋小寶。

                對啊——魏之遠舒了口氣,他發現自己其實也把這茬忘了——哪個民間高手乍一見宋小寶,能火眼金睛地看出她的真實年齡其實都已經十六了呢?

                魏之遠緊走兩步扯住魏謙的胳膊,硬把他從人群里拽了出來,扳過他的肩膀轉了個身:“哥,別急了,小寶找著了,在那呢美女的天才殺手全文閱讀。”

                魏謙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片刻后,他繃緊如弓的身體驟然松懈了下來,魏謙情不自禁地往旁邊踉蹌了半步。

                而后他自己站穩了,面無表情,既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怒色,只是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連冷汗再雪水,都已經濕透了。

                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熊嫂子是個咋咋呼呼的熱心腸,一聽說就發動了很多朋友幫忙留意,也巧了,她一個閨蜜正好業余時間在少年活動中心當合唱團輔導老師,小寶那一身衣服穿得鮮亮非常,那位老師剛好看見了有印象,老熊兩口子這才開車過來碰碰運氣。

                其實宋小寶這個同學從小就慫,骨子里就是個漢奸叛徒的好苗子,難得熱血上了頭,能干出一檔子這樣的壯舉。

                然而威武雄壯在她的生命里始終如曇花一現的,被冷風一吹,她熱血涼了,立刻就后悔了,小寶當時第一反應,就是趁夜偷偷跑回家,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過,結果一摸兜,發現出來得太急,又忘帶鑰匙了。

                鑰匙這個俏皮的小玩意,簡直生來就是專門來克她的。

                可以想象,這時候回家一敲門,把大家都敲醒,她意圖離家出走的行為肯定也就暴露了,到時候大哥一定會活剝了她的皮,恐怕連奶奶也救不了她的小命了。

                一想到那樣血腥暴力的場景,宋小寶連肝都顫悠了起來,末了,她只好把心一橫,像被逼上梁山一樣,硬著頭皮繼續她的離家出走大業。

                她跑到少年活動中心附近的一個小旅館,想湊合住一宿,誰知隔壁是一對意志堅定、冒著嚴寒來開房的野鴛鴦,嚴酷的自然環境絲毫沒有影響人家為人類千秋萬代繁衍而戰的決心,床板嘎吱了一宿。小旅館隔音不好,小寶足足一宿沒睡著。

                在這樣一種惡劣的環境里,宋小寶記吃不記打的天性冒了出來,她那滿腔六月飛雪般堪比竇娥的委屈在隔壁的叫床聲里蕩然無存,開始擔驚受怕起來。

                老熊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小寶正繞著少兒活動中心后面的體育場一籌莫展地來回走圈。

                老熊得意洋洋地指著她對老婆說:“你看,我說丟不了吧?”

                魏謙過去的時候,已經問明白原委的熊嫂子正在訓小寶:“你這小丫頭,膽子怎么這么大呀?因為這么一點小事就往外跑,萬一遇到壞人怎么辦?錢不夠花怎么辦?出點意外怎么辦?坑死你哥啊?”

                小寶摳著自己的手指,見到魏謙走過來,緊張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做懺悔狀,十指橡皮泥似的稀里嘩啦地攪在了一起。

                老熊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條毛巾給這狼狽的兄弟倆:“嘿,這倆落湯雞,快擦擦。”

                熊嫂子見到魏謙,本著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則,也沒繞過他:“你,有你這么當哥哥的嗎?剪小妹妹的頭發,你怎么不拿把刀往她臉上劃一下?我們跳舞的怎么了?跳舞的低人一等啊?世界的美好都是靠我們這些不、務、正、業的人呈現的,你就狹隘吧你,年輕輕的就這樣,等你老了,不定變成個多討人嫌的老頑固呢。”

                老熊忍無可忍地拉了她一把:“你快行了吧,哪都有你,怎么那么有演講欲呢?你那話省著點說,等我哪天出息了,讓你上聯合國大會上講去,行了吧?”

                魏謙卻不知是無話可說還是說不出來,沒有應聲,只是有點僵硬地挑起嘴角,沖熊嫂子笑了一下,輕聲說:“謝謝嫂子。”

                原本還想針對發權問題鎮壓老熊三百回合的熊嫂子,莫名地被他這么一笑弄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好訕訕地閉了嘴英雄信條。

                一路上,魏謙一聲沒吭,小寶覷著他難看的臉色,心里越發忐忑。

                老熊通知了三胖和其他人,一直開車把他們送回家后才告辭了。

                結果小寶一推門進去,就遭到了宋老太的爆發。

                頭天晚上宋老太怕魏謙打她,還在使用各種小手段維護她,今天,她卻擼胳膊挽袖子地自己上了。

                老太太接到“人找到了”的通知,懸著的心咣當一下落了地,連忙念了幾句菩薩保佑。

                謝完了菩薩,她就拿著掃帚站在了門口,做好了女子單打的準備,在小寶第一聲“奶奶”出口之后,宋老太就掄圓了掃帚桿,劈頭蓋臉、打蒼蠅一樣地揍了她一頓。

                宋老太但凡想干點什么,必須得雞飛狗跳,得有足夠的場地任其發揮才行。

                魏之遠和魏謙自覺遠離戰圈,貼著墻站住了。

                魏之遠還正奇怪大哥為什么不攔著,突然,他肩上一重,魏謙一只手壓在了上面。

                “扶我一把。”魏謙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眼皮好像要被黏在一起,費力地睜開一條縫隙,卻基本看不見東西。額角的冷汗順著鼻梁不停地往下流,連口氣都喘不上來。

                魏之遠還沒來得及伸出手,魏謙的膝蓋就軟了,他整個人晃了晃,一頭栽了下去。

                魏之遠一抄手把他撈了起來,透過厚厚的冬裝都能感覺到他身上好像燒了火炭一樣的熱度。

                宋老太一愣,連忙扔下掃帚,大呼小叫地跑過來:“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魏之遠伸手在魏謙額頭上試了一下,好,都能煮雞蛋了,立刻彎下腰背起已經毫無知覺的魏謙:“發燒了,奶奶,你把溫度計和常備藥找來。”

                宋老太應了一聲,回頭看見小寶還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看什么看?還不都怪你!都是你氣的。”

                魏之遠噓了她一聲:“別吵。”

                宋老太莫名地順從了他的指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已經開始像當年信服魏謙一樣信服這個半大小子了。

                魏之遠把魏謙背到了他的臥室里,把小寶和奶奶支使得團團轉,又剝下魏謙身上帶著潮氣的外衣,倒好熱水喂他吃藥。

                這時,魏謙就已經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先推了魏之遠一把:“可能是感冒,你離我遠點,傳染給你。”

                魏之遠被推開了,然后又原封不動地湊了過來。

                這少年也不和他爭辯,只是盯著他吃完藥,然后在他身上又加了一層被子,仔細地壓住了被子角。

                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敲了敲門,一聽就知道是小寶——宋老太學不會敲門,她通常都是用砸的。

                魏之遠用眼神請示了魏謙一下,魏謙則一聲不吭地把臉轉到一邊,同時閉上眼睛,似乎光速睡著了,魏之遠笑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寶站在門口看著來應門的魏之遠,此時兩個人的身高差距已經到了讓人發質的地步,如果站得很近,小寶就必須要仰脖子才能看到魏之遠的臉,她就像一朵被陽光曬蔫了的向日葵,仰著頭看著魏之遠,一抽一抽地仍在嗚咽熱血武神。

                魏之遠伸出一根食指豎在自己嘴邊:“吃了藥睡了,明天再說吧。”

                小寶透過朦朧的淚眼,覺得他眼睛里有某種很莫測的東西,以她的智商和閱歷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也無計可施,只好順從地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魏之遠打發了她,又關上門,搬了把椅子,拿了本書,坐在床邊守著魏謙。

                過了一會,藥里的安眠成分發揮了作用,魏謙真的睡著了。

                魏之遠手上翻開的書沒有往下走一頁,他干脆把書丟在一邊,十指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盯著魏謙看。

                在這樣異常的靜謐和寧靜里,他突然發現自己理解了大哥在家里的沉默。

                本性上,魏謙絕不是那種特別安靜內向的性格,否則早就讓三胖那個碎嘴子給煩死了,不可能會跟他混到一起,魏謙的話其實不少,脾氣上來了嘴還挺毒,只是他對家人在辭上有些格外吝嗇。

                他在家從不傾訴,甚至不怎么交流,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話都能讓他覺得聒噪。

                為什么呢?

                魏之遠看著魏謙逐漸被厚重的被子捂出了一點細汗的臉,忍不住伸手把他額前汗濕的一縷頭發撥開——少年就想通了,因為那是大哥獨特的逃避和軟弱的方式。

                魏之遠用眼神描摹著魏謙的輪廓,心里想著,這個人再年幼一點、再弱一點、再沒有辦法一點的時候,背著一個家,雖然嘴上一聲不吭,但他心里真的會毫無怨憤嗎?

                他真的能始終一片坦然,始終無怨無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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