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余,城破
戶殘,尸骨滿路,所見所聞,盡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幾行
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
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涂炭,猶甚于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
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
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
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涌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
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
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
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
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我和楊康義結兄
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么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
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
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
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
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
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么做甚么呢?我這個人活在
世上,到底是為甚么?以后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
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后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么費
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胡涂。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
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
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
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里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
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
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
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
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
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
又有十余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
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
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終于還是吃了不少拳腳。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
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里干甚么?”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
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
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眾人隨后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
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
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
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
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蒙古軍大隊經
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
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
情事一一說了。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
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么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尸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
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
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
“你說罷!”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后嘆道:
“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斗。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
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
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后來華山論劍,我
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后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
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于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
器,無一不能造福于人,亦無一不能為禍于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
忘卻?”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
難,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之痛,
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
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
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
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幫主為
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全愈
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后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
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
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丘
處機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罷啦!”丘處機見
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
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
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
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
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后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托,終于強行將這些功
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
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
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么稱呼就怎么稱
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
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并轡西去,不一日來
到華山腳下。那華山在五岳中稱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
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
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干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干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
“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
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
何又去另想新招、鉆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
植。”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么?”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于
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
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愿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
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
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
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
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
士的行徑。”郭靖默然。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
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
上去山道奇險,游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
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
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
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
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
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
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
機忙搶上數步,占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從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
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
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
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
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侯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
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
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
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
呼喝,隨后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眼見丘
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斗得猛烈,甚覺
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
“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尋思:“丘道長若
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
該?”他越行越遠,終于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過了良久,忽聽身
旁松樹后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后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發紅臉,原來是參仙老
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
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后。躲了一會,見他并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
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
試。”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后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里干甚么?”郭靖
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
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么想?
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后,柔聲道:
“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
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頸“天柱”
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
“我吸干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
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
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
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
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里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余暇思索與人動武
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沖上,猛向“天柱”“神
堂”兩穴撞去。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
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
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
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
該了么?”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后
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
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
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后兩步,嚴神提防。
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后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似
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干甚么?”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
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后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
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
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
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
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
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御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于僻靜
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華
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
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
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
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
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于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后雙手抓起
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
是甚么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后。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
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后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
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
但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
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并未喪
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歐陽鋒道:
“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
足,強求亦是枉然。”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
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扎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
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
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
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
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
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
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
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里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
叫:“蓉兒,我在這里!”左掌護身,搶進山洞。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
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
喝一聲彩,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于人,此時
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
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
不見。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
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
啊。你你沒有死,我我”黃蓉道:“我不識得你!”徑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
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
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
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步向
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罷!”郭靖道:“我
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
衣袖往里一奪,轉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
知該當說些甚么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
后。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蕩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
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
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
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
山,譯解經文。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
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干么?”郭
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
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
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
下四之人,任你這么欺侮的么?”說到這里不禁氣極而泣。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
欲待說幾句辯白之、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里,
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
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
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么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
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涌,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
一,叫做“舍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干就干,急忙
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
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
不用這般惱我,干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郭靖
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蠻勁,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
“你站進來些。”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
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