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
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么?”歐陽
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
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過
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
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只聽叮當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
“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么
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
不許我說,我就不說。”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
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
我不去。”黃蓉道:“那么你說,好兄弟在你家里殺人,他殺了個甚么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是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
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陰白
骨爪殺手將她斃于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
道消息終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意到她。”這時古廟中
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
鼾聲漸響,她竟是睡著了。楊康松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留著終
是禍胎,必當想個甚么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的
臉,顯得神情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
此事當無下文,于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
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
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
弟殺”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
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法甩了個筋斗。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
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
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甚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
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后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歐陽
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
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話聲
凄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鉆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
擊。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
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
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
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
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
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里掙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
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一雙
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
到愈是強力威嚇,傻姑愈是不敢說,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干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里,
左手又松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
“爺爺,你抓得我好痛,你別抓我。”歐陽鋒溫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
了。”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得標致么?”傻姑道:“標
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
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
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強,雖然
雙腿受傷,楊康也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當下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
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
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
竟說不出半句話來。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
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甚么?”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么。只是我
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
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甚么話?”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
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
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
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里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么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
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后,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
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
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
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于中部,母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
以語兼混南北,黃蓉這么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
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
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
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
下“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猬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
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
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聲。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么啦?哪里受了傷?”隨
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里,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只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
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甚么。”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啷一響,那刀跌在地
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
上用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彭
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
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卻都盡
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猬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這里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
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
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瞧楊
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
然一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
之毒,我原是要他嘗嘗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
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哪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
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
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后,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
布,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
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
地下打滾。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卻哪里抱持得住?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愿
聞其詳。”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
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猬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
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
他是第三條鯊魚。”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
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
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
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眾人不由得
同時后退,哪敢開口?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筋斗。完顏洪
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
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完顏洪烈
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梁,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
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
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臂微微麻
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
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
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
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涂,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還敢逗
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
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
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
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
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
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后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
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
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么好瞧的?”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語全是騙
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
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么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使個甚么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
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
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
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黃蓉
從神像后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
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
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于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
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
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
“好罷,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
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
至寶。”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臺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
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
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
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么寫的。”黃蓉
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
她,只盼她快些想通。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
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臺,似是細看經
文,驀地里雙足急登,向后躍開丈余,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
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
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
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
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斗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
你走你的罷!”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
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于人,當下將
經文與燭臺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歐陽鋒竟
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
“柯瞎子,滾出來。”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后躍出,舞槍桿護
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后,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
吸之聲早給他聽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
竹棒微探,幫同守御,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鎮惡道:
“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
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并不怪他,
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舍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
“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啰唣甚么?”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
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
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桿,擋
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桿直飛起
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柯鎮惡急忙后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被歐陽
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歐
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后
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柯鎮惡從神像身后躍出時,面向廟門,被
歐陽鋒這么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
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
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
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
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鋒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
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么?”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松自在,可是處境其實十分
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拉著黃蓉的
手,走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里寫的字。”說到最后幾個字時,人
已在數丈之外。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尸身,于是躍上屋
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桿。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
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尸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
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雕既然
在此,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
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
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
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么了?”柯鎮
惡罵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
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
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
不得你。”柯鎮惡怒道:“***,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里也瞎了?”郭靖道:
“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
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哪里?”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
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么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
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么想。”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
聽人,說死就死,義無反顧,于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
他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舍,跟在后面。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
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
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哪里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只
見廟前廟后盡是死鴉,殿上只余一攤白骨殘尸。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
怨仇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后葬了,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
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此后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
蹤跡。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雕,到處探訪,問遍了丐
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
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
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群丐聽得幫主有難,也是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
到歸云莊,卻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難。一日行
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
下來的殘兵**擄掠,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心想兵兇戰
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之聲大作,
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沖進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
個用繩縛了,其余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
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眾
金兵齊聲呼喊,刀槍并舉,沖殺上來。小紅馬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
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余哪里還有斗志,轉過身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
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沖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回
頭又斗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
金兵奮勇沖上,被他接連戳死數人。余眾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一團。蒙古
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沖殺,將十幾名金兵盡數殲于村中。帶兵
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伏在地。百
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哪敢怠慢,急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眾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正亂
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涌至。眾百姓大驚,不由得面面相覷。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
到,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在一起。雙雕識得拖雷,上前
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
靖互道別來情事。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余,成吉思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
拓地無數。術赤、察合臺、窩闊臺、拖雷四王子、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杰,
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出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
成軍。金國余兵集于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
來急訊,成吉思汗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
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
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
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枝九旄大
纛。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
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里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于是號角
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
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
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列兩旁。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
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烈的
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
天會抓到狐貍,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木
華黎進: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
么辦。”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后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
以他此時武功,哪能讓人在身后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見那
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只見華箏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
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聲:“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郭靖見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
媽去。你活著回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
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說了
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余,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
親切之感。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又過數日,成吉思
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
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女兒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
能背她與別人結親?”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半句話也說
不出來。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
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鐘愛。
此時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
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眼見
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
起。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郭靖道:
“媽,孩兒為難之際,不知該怎么辦才是?”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
但那蓉兒,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媽,若
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
情,當即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
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
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
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于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