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
是念念不忘于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
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
郭官人,是在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問到哪里去啦。”眾軍士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
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于詢問一無所得之余,順手牽羊,拿些
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
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
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
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
起身。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
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
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
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
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
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術都
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
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
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
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后來,拔出腰刀,
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
人。”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
蓉手里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
叫苦,卻是無計可施。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里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
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
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眾人隨后跟出。郭靖低聲道:“那
段天德不是早在歸云莊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
的,難道不是他自己么?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
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這里?”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
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凈散人孫
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
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
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
必攔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
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
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于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全真七子齊到,自
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
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
應。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
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
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
島黃島主。”楊康道:“里面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轉頭問楊
康道:“你在這里干甚么?”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華
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發梳成
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么大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
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
死啦,你給他報仇。”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
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
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
這般信口開河,于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
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
于誰好呢?”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
了性命,那就永無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
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
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干休。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
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后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
是聽得清清楚楚。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
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
師哥追下去啦。”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
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
一敵二,只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
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
了。”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黃蓉
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
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適才聽丘處
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于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
邊,她倒并不在乎。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
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
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
蒙在鼓里,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
后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
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丘處機接了過來,
反復撫挲,大是傷懷,嘆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
忽忽十余年,兩位故人都已歸于黃土。他二人之死,實是為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
命,尤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
面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于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舊,均各嘆
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么?”楊康道:“還沒有。”王處
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
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
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
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穆念慈卻朗聲道:“須
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么事,姑娘你
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
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
是?”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
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穆念慈聽聲
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
的三個那么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
扎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
后,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
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部負著八只麻袋,知這二人
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那瘦丐道:“聽
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
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
回答,只是隨口“嗯”了幾聲。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
睬,神色更是恭謹。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于七日前動身西
去。”楊康越來越是胡涂,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
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楊康心中暗
暗稱奇,他本想盡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么,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
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
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當
著二丐之面,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
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會。
穆念慈深愿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丘處機本來對
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
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
身世后,舍棄富貴,復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
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捻長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當晚
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
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
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
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
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
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后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
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
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后所穿道
袍都無袖子。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
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
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
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
“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
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
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
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后當即過來拜訪。”郭靖聽說
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只見
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揮著一柄
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里。只聽
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
“且看這老家伙又如何騙人。”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語
中對他十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后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
裘千仞道:“老頑童么?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
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
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
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
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歸云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
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
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
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
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
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
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里,容色凄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
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
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里候我好音便是。”眾
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里以逸待勞,等
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
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
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
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
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嘆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
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裘千
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只字,否則此仇永
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
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到了深不可
測之境。卻哪里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
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
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杰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
傳播謠諑。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
嘯,一前一后,倏忽間到了店外。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志平功力較
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
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后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
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這最后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
大關鍵。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
能出去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
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
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郭
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凜,暗
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斗大
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斗’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
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
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
后,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出,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
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
來。月光下只見他頭發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
狽。譚處端進門后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
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
命。你把老娘引到這里來干么?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著
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她說話一停,便即寂
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
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沖進來動手。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
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淡。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
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虬結,濃眉大眼,身
形魁梧。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后道號長真子。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
面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
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
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凈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
礙。”馬鈺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
會于此?不,除了馬鈺,余人聲音都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
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
歷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
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
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哪知卻非她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
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馬鈺道:“托福托
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罷?”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
作甚?”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
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么?”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
知道梅超風這一撲凌厲狠辣,委實難當,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
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眼見梅
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
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
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
蕩,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
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
么?”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解:
“譚老道非我之敵,怎么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會這么
懸殊?”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
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
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梅超風性子強悍之
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干。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
鈺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即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之,只道周伯通當真
已為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
超風明知不敵,卻也決計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毒龍鞭,叫道:
“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
劍罷!”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
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罷!”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
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甚么?”梅超風哼了一
聲,右手揮處,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游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斗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
擋,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
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
天罡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歷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
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
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
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是沖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
斗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
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
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么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她不
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
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髏髏的圖形,忽
然之間銀鞭猛地回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沖過去。
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面,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
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
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
一,梅師姊哪能抵擋?”原來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
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于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沖
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回蕩開,只是因勢帶引,將
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
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若是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
數苦功,被人安坐于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她猶豫不決雖只瞬息之間,但時機稍縱即逝,
那天罡北斗之陣既經發動,若非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
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柰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為時已然不及。劉處玄掌力帶
動,拍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在墻上,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
而下。梅超風足下搖晃,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
后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
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
通的掌力又從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
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后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丘處機、劉處玄同聲喝彩:“好功
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
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
然無法脫出。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發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
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卻是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
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她困在陣中。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
“催心掌”功夫,要想沖出重圍,但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
傷她性命,原只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似她這般武功高
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可是她這番猜測,卻
只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
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愿再看,把小孔讓給郭
靖。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斗。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
在地下與梅超風相斗,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
個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么?”郭靖得這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語,一句
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布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
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黃蓉大驚,急忙挽住。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
眼到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
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訣竅。那《九陰真經》是一
位前輩高人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
根本要旨原無差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
洪七公與歐陽鋒相斗固是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
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布陣,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
節,這才是真正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
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向門口望
去,只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齊
聲低嘯,停手罷斗,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
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
島主的手段。”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
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哪里來得及,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
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過,譚、劉、
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迎面一掌劈來,掌影好不飄忽,不知
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
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于輕敵,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
上,已抓住袍袖,跟著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丘處機奮力回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
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
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
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起好來。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
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過如此大敗,連叫:“齊占原位。”但黃藥師東閃西晃,片刻
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哪里還布得成陣勢?只聽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
里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
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鈺乘這空隙,站定
“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劉諸人也各占定方位。這天罡北斗之陣一布成,情勢立變,
“天權”“玉衡”正面御敵,兩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后面“搖光”與“天璇”也
轉了上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蕩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
手!”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
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神劍掌法”,在陣中滴
滴溜溜的亂轉,身形靈動,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神劍掌法時,我只道五
虛一實,七虛一實,虛招只求誘敵擾敵,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為實招。”
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
武功,也自心驚。梅超風在旁聽著激斗的風聲,又是歡喜,又是惶愧。
忽聽“啊”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看著八人相斗,漸漸頭昏目眩,天旋地
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暈了過去。全真七子牢牢
占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
黃藥師心中卻也是暗暗叫苦,剛才一上來若是立下殺招,隨手便殺了對方一二人,天罡北斗
陣再也布不成功,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時卻求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是騎虎難下,不
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奇門武功,始終只能打成平手,直斗
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勝負。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
地覆,他卻心靜神閑,閉目內視,將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然后從尾閭升至腎
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內息
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黃蓉見他臉色紅
潤,神光燦然,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不覺吃了一驚。只見父親緩步而行,腳下
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
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冒出騰騰
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么安閑。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
天罡北斗陣極為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么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
敵,哪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心想:“黃老
邪當真了得!”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
結。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分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
歐陽鋒長嘯一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后雙掌推出。譚
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斗,突覺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猛迅無倫,不但同門不
及相救,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
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插手?”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
鈺、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后推出。
他下手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黃藥師力敵四
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于掌下。他已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計黃藥
師,那么天罡北斗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
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后敵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氣凝后背,拚著身后
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正自暗
喜。忽然黑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大叫一聲,代接了這一擊。黃藥師
與馬鈺等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舍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
“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黃藥
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
大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
馬鈺見師弟命在頃刻,不由得淚如雨下。丘處機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老
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余下的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
得了,咱們再見啦!”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挑撥,把殺死
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
卻也不愿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見她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丘處機
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毒手,大叫:“丘師弟回
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
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黃藥師一怔,道:
“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么?”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里,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
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
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
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
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后追趕,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
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卻生出這等事來。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黃藥師
眼見誤會已成,只是冷笑不語。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
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
閉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尸體,丘處機、尹志平等跟在后面,頭也
不回的出門而去。此時丘處機、孫不二等均已想到譚處端既死,天罡北斗陣已破,再與黃藥
師動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后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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