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原。這天離張家口
已不在遠。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
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
旁一家飯店歇馬,等候師父。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
惜,拿了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
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
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的慰藉,但那馬卻仍是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忽聽
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全身雪白的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
個白衣男子。他一生長于大漢,可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
只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那四人躍下
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
瞧得呆了。一個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涌上臉頰,低下了頭。另一個卻向郭
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
子話,齊聲嘻笑,隱隱聽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們
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飯店,忽見韓寶
駒騎了追風黃奔到。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
到紅馬身旁,在馬肩上抹了幾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這不是血,是
汗!”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韓寶駒道:“靖兒,這是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
馬啊。”
郭靖聽說愛馬并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么馬兒的汗跟血一樣?”韓寶駒
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
里。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會給你得到了。”說話之
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說道:“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
白白的。當年博望候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
聽了,欣羨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
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道:‘貳師天馬,乃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那漢使
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無狀,椎破金馬。大宛王見漢使無
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后來怎樣?”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側
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朱聰喝了一口茶,說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
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
據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大宛國人生了
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靖
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朱聰道:“他
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將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
廣利封為貳師將軍。但從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后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
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
帝請援。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道:遠征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
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說到這里,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
到來,下駝進店。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這四人
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
我大漢天子?于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余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
旨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概從軍出征,弄得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
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
輕商,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了,哈哈!”
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聰道:“若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強征贅婿去遠征,便是欺壓窮人了。
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殺死大宛兵將無數。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斬了
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李廣利凱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為
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
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
友!’這詩是說,只有天上的龍,才配與這天馬做朋友呢。”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羨之色。朱聰道:
“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但沒貳
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么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
說完故事,七人談談說說,吃起面條來。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柯鎮惡耳朵極靈,雖然雙方
座頭相隔頗遠,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干,給他上了馬,怎么還
追得上?”另一人道:“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
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當下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嚕
的吃面。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叫甚
么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
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人物。又聽另一
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
去京里聚會的。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嗎?”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
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手下嘍啰甚多,聲勢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殺人如麻,是
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尋思:“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京里聚會,去干甚么?這八個女子
又是甚么來頭?”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但此后這八
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甚么“少主”最喜歡你啦,甚么“少主”這時一定在
想你啦。柯鎮惡皺起眉頭,甚是不耐,但語傳進耳來,卻又不能不聽。只聽一名女子道:
“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你猜他會獎賞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幾
晚哪!”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道:“大家別太放
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又一人低聲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
定然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了十歲,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鎮惡知她說的是
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
點,匆匆跨上白駝,出店而去。柯鎮惡聽他們去遠,說道:“靖兒,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
樣?”郭靖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么?”朱聰道:“她們男裝打扮,靖兒沒瞧出
來,是不是?”柯鎮惡道:“有誰知道白駝山么?”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把剛才聽
見的話說了一遍。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韓小瑩
道:“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卻不是中土人民。”韓寶駒道:“是啊,這樣全身純白的
駱駝也只西域才有。”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北京聚會,中
間必有重大圖謀,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既讓咱們撞見
了,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擱。”六人躊躇半
晌,都覺事在兩難。
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咱們探明這事
之后再行趕去?”南希仁點了點頭。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
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鎮惡斥道:“這么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
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朱聰道:“嘉興比武
之約,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總而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
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郭靖答應了。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不必跟
她們動手,你馬快,她們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節。”韓寶駒道:“這些女
人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說到甚么事,
總仍是自稱“江南七怪”,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見他獨斗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
獨行,一則是所聽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
去闖蕩江湖,得些經歷,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
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輪流說話,總是排在最后,當下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他深
知郭靖生性倔強,寧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動手時一味蠻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
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朱聰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
不能天下無敵。大丈夫能屈能伸,當真遇上了危難,須得忍一時之氣,這叫作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卻不是膽小怕死。倘若對手人多,眾寡不敵,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四師父這
句話,你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向六位師父磕了頭,上馬向南而去。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一
旦分別,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雖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
食自必無缺,但終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馳出十余里,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
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三
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定要罵我沒用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
突見前面白蒙蒙的一團,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攔于當路。郭靖心中突的一
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四個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
“小伙子,怕甚么?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上一陣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是跟
她們善相商呢,還是沖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語氣,全是對小孩子說
話的聲口。郭靖心中有氣,眼見身右高山壁立,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谷,云氣蒙蒙,不知
多深,不禁膽寒,心想:“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我放馬疾沖過去,她們非讓路不可。”一
提韁,雙腿一夾,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沖去。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
路!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一個白衣女
子躍下駝背,縱身上來,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聲長嘶,忽地騰空躍起,竄過四匹
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云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連
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郭靖回過頭來,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他初闖江湖,
牢記眾師父的囑咐,事事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徑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兜
去,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好功夫。”
郭靖低頭看時,見帽里暗器是兩只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
命。他心中有氣:“大家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就要傷人性命!”他把銀梭收
入衣囊,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當即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七八十
里,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想是雖然埋伏道旁,卻給他快馬奔馳,疾竄而過,不及邀擊。
他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張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
們再也追不上了。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牽
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
饑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面餅,大口吃了起來。他
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面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
口吵嚷起來。他掛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伙卻在大聲
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
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里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
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伙叫道:“干么呀?還不給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轉過身去,
另一個店伙叫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污
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伙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郭靖見他可憐,知
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那少年
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可憐東西,給你吃罷!”丟給門口一只癩皮小狗。小狗
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伙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
饑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進來,側
著頭望他。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那少年笑道:
“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
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
悅。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臟窮樣,老大
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里
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
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
少,你都作東嗎?”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
肝來。”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別
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伙計,先來四干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店小二嚇了一
跳,不意他口出大,冷笑道:“大爺要些甚么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
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干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
新的。咸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
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
道:“下酒菜這里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
愛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
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
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
“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只雞鴨。”少年向郭靖一指道:
“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
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少年道:
“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
采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
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
逐一送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
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郭
靖傾力學武,只是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
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
與塞外大不相同。”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
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
能賣錢?”掌柜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起。小店沒江瑤
柱,是去這里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通張家口沒新鮮貨。”那少年揮揮手,又跟郭靖談
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
只說些彈兔、射雕、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
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長于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
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閑與他游玩。華箏則脾氣極大,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
順讓,盡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歸于好,總是不甚相投,此
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辭,
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如金之風,是四師
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
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
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郭靖見他臉上滿是
煤黑,但頸后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輕輕掙脫了
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
搖搖頭。郭靖道:“那么叫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
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中掌柜的、廚子、店
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郭靖
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
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
筷,就說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會結帳,共是
一十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郭
靖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
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
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郭靖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
上兀自望著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
“賢弟可還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
“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頭道:“我不回南
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
是。”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
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
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這么說,明兒我就
上蒙古,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道:“怎么你又碰
上呢?”郭靖無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
住,問道:“你家在哪里?干么不回家?”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
道:“干么呀?”黃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
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來。”郭靖
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你媽呢?”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
“你玩夠之后,就回家去罷。”黃蓉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
的。”黃蓉道:“那么他干么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黃蓉
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那我玩夠之后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兩人談了
一陣途中見聞,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
程,聽郭靖說后,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
你肯嗎?”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郭靖毫
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
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
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
哭了起來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嗎?”黃蓉抬起頭
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
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
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輕輕撫摸馬毛,說道:“兄弟,你上馬罷!”那紅馬本不容旁人
乘坐,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大為收斂,又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
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
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黃蓉,問道:“是兄弟
嗎?好極了!”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么好?”郭靖一楞,打開門來,
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執
槍、掛鞭持斧,正是當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斗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
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是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
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黃河四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這位是我
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侯二爺,快磕頭罷!”郭靖眼見身入重圍,單是黃河四
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抱拳問道:
“各位有甚么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師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師父不在這里。”侯
通海道:“嘿嘿,那就讓你多活半天,若是現下殺了你,倒讓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
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
郭靖回答,徑自出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敵人是在窗外守住
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
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便即上炕而睡,雙眼望著屋頂,盤算明日如
何脫身,但半條妙法也沒有想出,便已睡著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錢青健執
著雙斧,在后虎虎監視。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定然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
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四師父雖曾教導:“打不過,逃!”可是我打也沒打,就即撒腿而
逃,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了。其實單憑錢青健一人監視,他要自行逃走,并不為難,只
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再加南希仁當日傳授他這四字訣又多了一個字,當時倘若只說:“危
險,逃!”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諒那錢青健是一莽之夫,卻也追他不上。那三頭蛟侯通海
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們身分,決不會有約不赴,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斧,四下里空砍虛
劈,口中大聲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郭靖也不理睬,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
錢青健道:“去罷!”付了房飯錢,兩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
遮天蔽日,林中陰沉沉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間軟
鞭,提氣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著林中小徑走了里許,仍是不見敵蹤,
林中靜悄悄地,偶然聽得幾聲鳥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
樹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閃入左首樹叢,忽聽頭頂
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二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抬頭望時,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
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蕩來蕩去,拚命
掙扎,卻無借力之處。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郭靖笑道:“你們在這里蕩秋千嗎?
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走出幾步,回頭問道:“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
錢青健罵道:“你奶奶雄,鬼計暗算,不是好漢!”沈青剛叫道:“好小子,你有種就把我
們放下來,單打獨斗,決個勝敗。我們四人若是一擁而上,不算英雄。”郭靖雖不聰明,卻
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當下哈哈大笑,說道:“算你們是英雄好漢便了,那也不必再打
啦!”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飛步出林,回到城里,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
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并非尋常,竟能將
他們吊上樹去。那三頭蛟侯通海兇神惡煞一般,怎么這時又不見了影子?師父們說,跟人訂
下了約會,便有天大兇險也不能不赴。這約會我是赴過了,他自己不來,卻怪不得我。”一
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
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長于荒漠,哪里見過這般氣象?只見紅樓畫閣,
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柜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真
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
亂。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東西。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
小飯鋪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閑逛。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于耳,遠
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中間老大一塊
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
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
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拆斗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那大漢大喜,一
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
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
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旁觀眾人連珠彩喝將起來。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桿之
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
顏娟好。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錦旗左側地下插著一桿鐵
槍,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漢子點
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氏。路經貴地,一
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貴,但
愿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斗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
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于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路,只因成名的豪
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抱拳
說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見
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
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無
人敢下場動手,抬頭望望天,眼見鉛云低壓,北風更勁,自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
雪。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轉身拔起旗桿,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
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胡子大半
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
“笑甚么?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
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來干甚
么?”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那少女臉
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
躁,隨手又把旗桿插入地下。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我一語,已自
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
“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郭靖見那和
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
子卻是拳腳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
腰里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錘將下來,正錘在和尚
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
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里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
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眾人嘴里叫好,腳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
無眼,誤傷了自己。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里是京師之地,不可掄
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
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將鐵鞭重重擲在地
下。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鉆入人叢而去。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
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
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嗎?”那少女
紅了臉轉過頭去,并不答話。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
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么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郭靖見這
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
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穆易抱拳陪笑道:“公
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
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紅衣少
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
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
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
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秀雅,豐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
孩兒相配。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
勢之人。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后患;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
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轉頭
對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
招,勝負自須公平。”人圈中登時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
娃!”眾人都轟笑起來。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
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么武功了?
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么公子請寬了長衣。”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