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云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只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云,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墻壁。
狄云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云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聲,后腦撞在石墻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墻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回來。狄云睜開眼來,只見那兇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個獄卒去后,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云,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云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么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云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云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么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將圓,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回來后就轉而對付狄云。總算狄云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后,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云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嘆過什么氣,何況這聲嘆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云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么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云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后,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不對后語,狄云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云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這么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云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后,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云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云手上無力,猛地里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云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么污穢語都罵了出來。狄云一不發,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當當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云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么?”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云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圓之后,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補。兩人仍然并不交談,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于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云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只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只雞、四只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云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后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里,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里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云不知從哪里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云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于漸漸有了知覺,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虬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實是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云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經,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云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干凈,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云嘆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么?”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云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并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云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后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發。
過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云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問起,為什么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么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云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云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么不要學?”狄云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云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么也不肯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象從前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問道:“那為什么?”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云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誤了你的大事,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于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于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后,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云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么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嘆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后不論見到什么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數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云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墻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里。十三年前,早就給達平偷了去啦。”
狄云聽到“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連?”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于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尸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墻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不發,狄云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尸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云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尸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么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云半夜里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狄云竟然半點不知。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內力最為兇險,不但毫無旋回閃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什么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云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里不知從何處涌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在墻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只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往那道人后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后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涌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么?”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斗,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后,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云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的胡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云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虬髯。那柄單刀極為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斗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云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么?”狄云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里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云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么陷害于你,說給我聽聽。”
狄云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嘆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么?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并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么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云奇道:“什……什么?”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系,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里,關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么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干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惡心。”
狄云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么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里來打點,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么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給了府臺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里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
狄云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么會沒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強*奸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里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云提起單刀,當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云怒道:“還有什么破綻?我師妹終于嫁給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于心計,怎能見不到?”狄云道:“你說有什么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后,逃了出去。荊州五云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云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當當的直響。他見丁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么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么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輕哼小曲。狄云奇道:“你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盡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后,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什么‘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么‘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嘆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么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胡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尸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兩腮和下顎。
狄云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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