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條長縫。
狄云對這件新衣甚是鐘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劍斜削,當的一聲,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么?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狄云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凌厲。狄云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干什么了?”萬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云斜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狄云腳上中劍后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斗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卜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貫注地正和萬圭斗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么?”卜垣叫道:“什么,你說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勢卻盛,萬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云脅下刺去。
狄云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的猛攻,這才占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并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后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么好漢子?”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云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兇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云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云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訴什么?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兒動手。”萬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地各踢一腳。狄云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云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里來,我好好地招待于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嗚嗚嗚,萬師伯,你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你不主持公道嗎?’”狄云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云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么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里人都這般蠻不講理么?”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后一人唉聲嘆氣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么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么?”狄云怒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伙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嘆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地走遠。
狄云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里還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漢!”狄云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云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云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云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鐘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云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并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這里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云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與沒教對。”
狄云怒道:“我師父教得怎么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么你打不過人家?”狄云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么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斗,人家不干,那怎么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云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斗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
狄云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筋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里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么?”狄云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云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后來越使越順,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我練得不對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沒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嘆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云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里還是適才這般龍鐘委瑣?
狄云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呂通相斗,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云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并無分別,只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里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云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狄云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劃比劃。”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云刺來,狄云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云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云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云道:“什么‘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尸劍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尸’!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尸’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只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么‘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后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云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云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后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么?我說得不對么?”狄云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莊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云氣憤憤地道:“莊稼人不識字,有什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云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后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于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云并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云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么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么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嘆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云手萬震山的劍底。”狄云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么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嘆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云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云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么傷成這個樣子?”狄云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么大盜呂通打的么?”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云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斗,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于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么好漢?”狄云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余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云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發擦著狄云下巴,狄云只覺得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云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萬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云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只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么?”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丑。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象是萬師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么是圭兒象占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么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伙說起,好象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干二凈。萬圭怎樣勝了狄云,旁人見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兒,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起架來了。”
狄云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云不敢閃避,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后幾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占八方,將狄云圍在核心。
狄云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云兒,你胡說些什么?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么?”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云如此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云與萬圭動手,這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的銳氣,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云相對。
孫均沉默寡,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云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里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干么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云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云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么大氣?”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攻,狄云突然間長劍抖動,卟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卟卟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后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云,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云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圭一怔之間,狄云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云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云如此兇猛,而萬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家丁婢仆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伙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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