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仿佛又看見了四方的天,火紅的轎子,朦朧的窗前飛過的鳥和一年又一年生了又落的葉。我的女兒會是又一個小小的鄭如織。
我起身回了房,身后是不明所以的楚修平和急忙跟上想攙扶我的瑛霞。
楚歆鶴似乎總是無視我那已經能被他弟弟感受到的敵意。我說的話他都聽,只要是為了討我開心,他都會聽我的。而我也總是不吃他這一套,哪怕他這種態度和姿態幾乎已經能擺平除我以外的幾乎任何人,甚至包括楚修平有些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他笑,他失落,他來見我,他離開。他也只是是我生下一個的孩子,一塊使我想起那個被淚水和汗模糊的視野里那個紙糊的窗子外飛過白色大鳥的肉。
瑛霞會用心疼的目光送他離開,我只能自己溫已經涼了的茶。
我們的和解始于一場隱秘的謀殺。
在靈犀山時,楚歆鶴和楚卿云在捉迷藏,我看著楚歆鶴從隱秘的草叢走了出來,走到水邊踩水,我不知他是否在表演他像孩子的一面給我看,還是他真的只是在玩耍。
瑛霞怕他著涼,趕忙去找換的鞋襪。
我摸著我的肚子,對他說,水中央有一朵小花,讓他替我采回來。
他看了看我,于是往水中央游去。他小小的身影劃開水,向著那朵并不漂亮的小花游去。
我一瞬間想到小時背過的很多詩詞,想到他長大后大約也是如當年的楚修平一樣人物,被眾多姑娘惦念吧。
于是當我看到他在水中向我求救時,大約是他第一次看見我被打動的眼神吧。我無法控制自己被那種場景所吸引,楚歆鶴叫著我,說讓我救救他,我癡癡地望著,始終未動,我腦中甚至已經描繪了他斷氣后的樣子,他不再睜眼的樣子,他的死亡比他本人的一切舉動都要動人。我深知我對他有著毫不講理的偏見和恨意。
但我就像當年恰巧是楚修平選擇了我,而命恰好選擇了他成為我的孩子,而我總要恨一些什么才能活下去。
當我想到這里,水已經完全沒過他的頭頂,只留下一些上浮的泡泡。
我忽然驚醒,這是個多么好的機會啊,我于是毫不猶豫地跳入水里。
我有機會不用再仇恨任何人,我有機會不用再把這種厄運帶給任何一個人。
成為我的孩子,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我在水中向楚歆鶴游過去,我看見他在水下勉強睜著的眼充滿困惑和驚疑地看著我,我靠近他,第一次這樣像個母親一樣溫柔地握著他的手,然后緩緩吐出所有的氣,帶著他下沉。
楚歆鶴的雙眼睜大了,我在他那雙眼里一瞬間看到了很多東西,先是震驚然后是一種釋然。
我看著他,反而是驚訝的,這個人第一次表現出超出我意料之外的東西。在這一刻他和他的父親的形象終于不再重合,他僅僅只是他自己了。
如果是楚修平的話肯定會感到背叛而勃然大怒吧。
而楚歆鶴只是用一種如釋重負的淡淡悲傷和釋然注視著我,他這一刻終于不是看著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笑的母親,而是看著一個名叫鄭如織的,他人生里出現的第一個殺手。
我想他確實是聰明的,我從他的眼里明白了,他可能比我還要理解我的恨從何而來,又到何處去。
我們最終還是被雙雙救起。
我的謀殺還是成功了,雖然只成功了三分之一。
我的女兒不用出世了。而兇手的名頭被楚歆鶴拿走。
這是他最后一次為我做的事,也或許是他唯一一次原諒要殺他的人。
我不知道是我的母親身份為我取得了這種特權,還是他只是在可憐我。畢竟我看得出來他不是會比楚修平要心慈手軟的人,但我們之間的關系竟有了某種奇異的緩和。
我對他的恨意也逐漸平淡,畢竟我知道他某種程度上是唯一理解我的人,雖然他也不會再為一個曾想殺他的人再做什么,但這種暗默中的共識成了我再度仰望天空時可以思索把玩的東西。
我知道他終將會成為一個我無法想象描繪的人物,而這樣的人物竟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這樣的感覺能讓我感到生命的無常,我的痛苦和無力便像塵埃一樣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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