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蕓蕓從外頭進來時,正好聽得哭聲,登時一個腿軟幾乎站都站不住,也虧得倆小兒子警醒,一邊一個扶住了她,愣是將她架到了屋里頭。
“阿娘啊!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啊!我這輩子一件大事兒都沒干成過,你要是走了,叫我可咋辦啊?阿娘,你不能走啊!”
“阿奶,福生還沒說親呢,您還沒報上曾孫呢!您可得堅持住啊,您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阿太……”
已經進了外頭的廳,周蕓蕓卻愈發腿軟了,里屋的那道門檻怎么也邁不過去,偏此時,卻傳來了周家阿奶中氣十足的叫罵聲。
“哭、哭個屁!老娘還沒死呢,你們嚎喪給哪個聽?你,周三牛給我閉上嘴滾一邊兒待著去,老娘看著你就眼睛疼!還有你,周大金你個小兔崽子會說話嗎?老娘今年九十九,你說啥?長命百歲你個頭!阿福啊,你娘哪兒去了?快把你娘喚來,快把我的孫媳婦兒喚來!!!!!!!”
周蕓蕓:………………
是了,她怎么就給忘了呢?自打有了孫媳婦兒,她這個乖孫女就失寵了。
卻說周大金當初很晚很晚才成親,晚到了什么地步呢?人家是三十而立,他是三十歲還打著老光棍,直到三十一歲那年,才總算是抱得美人歸。
而那會兒,周蕓蕓前頭生的仨兔崽子都已經十六歲了。
他晚婚也是有緣由的,撇開那些年確實很忙碌不說,最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為周家阿奶沒挑中合適的人選。
萬幸的是,在精挑細選了多年之后,周家阿奶終于挑到了心目中最完美的孫媳婦兒,也結束了周大金多年的光棍生涯。
說來也是湊巧,大金媳婦兒娘家也姓王,不過卻不同于大伯娘那種,而是偏向于二山媳婦兒秀娘。當然,像歸像,倆人卻不是一個檔次的。
大金媳婦兒出身于普通商戶人家,據說祖上還曾經出過大官,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到了她這一輩兒時,僅僅是年幼時候過過幾年好日子,之后隨著祖產被敗光,家道中落,僅靠著半間小鋪子過日。
之所以說是半間小鋪子,是因為他家原本的院子一分為二,一半自家住,一半租出去。又因著租金不夠生火,只得將前頭半間房改了改,弄成了個啥都賣的小雜貨鋪子。
原本,就這么個家境,哪怕京城閨女不愁嫁,也注定嫁不到好人家的,尤其她看起來模樣一般,身材臃腫,加上她娘早逝,親爹是個敗家玩意兒,唯一的親哥還是個賭棍,除非愿意遠遠的嫁到外地去,不然婆家那邊只怕還擔心沾上個甩不脫的牛皮糖呢。
更慘的是,就在她快及笄前,她哥又賭輸了錢,債主追上門來,可她家早已家徒四壁,又哪來的錢還債呢?
當著賭坊打手的面,她哥哭著叫她再幫一回忙。
她問,怎么幫?賣房子嗎?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并非她不答應,而是她爹和她哥都不會允許的,真要是賣了房子,他們住哪兒?可若不是賣房子的話,又從哪里去籌措欠賭坊的五十兩銀子呢?
然后,她就聽她哥說,賣了你吧,賣到窯子里,那里出錢高,可你要自愿不能鬧,不然人家未必愿意出這般高的價錢。
呵呵……
這日后沒兩天,大街小巷里就開始傳一個既叫人震驚又讓人忍不住拍手稱快的消息。
她把她那賭棍哥哥給賣了,賣給了官衙門,去極北的邊境給披甲人為奴。可惜只得了三十兩銀子,于是她又將自家那半邊房子抵了出去,得了三十兩,將賭坊的債盡數還清。
最初消息傳開時,所有人都不相信,因為一個女子是不可以將親哥哥賣掉的,不過在打聽清楚細節后,人們卻既是敬佩又是唏噓。
沒錯,她是不能賣了她哥,可她爹卻能。
誰也不知曉她當時是怎么同她爹說的,不過說真的,就她哥那賭徒本性,今個兒可以賣掉妹子,明個兒弄死老爹又算什么呢?指望賭徒能有良知?別做夢了。
更叫人驚訝的事情還在后頭,在還請了債務之后,她拿了剩下的十兩銀子,重新歸整了半間鋪子,待再度開業時,卻驚呆了所有人。
不單是鋪子完全改頭換面,更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徹底變了。
什么相貌普通身材臃腫,這些全是偽裝的,真正的她不單美貌天仙,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番風流韻味,只叫人挪不開眼,卻又不敢輕薄半分。
僅僅半年時間,她就將自家那半邊房子贖了回來,再度修繕了自家房舍,還請了個老婆子“照顧”她爹,日日好吃好喝供著,卻絕不叫其插手生意。
又一年,她以十六歲的年紀,打敗重重競爭對手,從周家阿奶手里拿到了新一年的區域代理權。
——那是周蕓蕓后來教阿奶的,本意是為了讓阿奶別再那么受累,畢竟那時阿奶的年歲就已經不輕了。不曾想,得了這個好法子,阿奶反而愈發忙碌了,不單將整個京城的生意吃下,還擴充到了周邊數個郡城、府城。
而在認真觀察了三年后,周家阿奶特地請了京城里最好的官媒,下了格外厚重的聘禮,將王氏風風光光的娶進了周家大門。
從那以后,周蕓蕓就徹底失寵了,因為阿奶不單要忙著買賣上頭的事兒,還得盡全力培養繼承人。
沒錯,就是繼承人。
阿奶在古稀之年,重新給自己尋了個繼承人,卻不是嫡親的兒子孫子,而是一個純粹沒血緣關系的外人。當然,娶進了門就是自家人了,用阿奶的話說,周大金這輩子唯一派上的用處,就是讓她得以光明正大的將繼承人迎到家里。
有了心滿意足的繼承人,周家阿奶不單將這些年做買賣的心得傾囊相授,更是手把手的叫她接管家里的買賣。
那時,周蕓蕓還頗有些擔心,她記得她問過阿奶,就不怕王氏生了二心?尤其那位可是狠心到能將親哥賣掉的人。
然而阿奶卻說,比起血脈親情,知恩圖報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沒人能夠挑選父母兄弟姐妹,卻有權為自己的人生做主,只有沒腦子的蠢貨,才會舍己為人。
不,應該叫做舍己為畜生。
你若愿意為了一個畜生“奉獻”自己的一生,那么你的的確確連個畜生都不如。
什么生恩什么養恩,只要問心無愧,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只要在下半輩子不會有絲毫內疚,即便做了所謂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怎樣?
事實證明,阿奶是對的。王氏進門十來年,不單對周家上下盡心盡力,連帶對周蕓蕓這個早已出嫁的大姑姐,也是放在心上的。當然,與此相同的是,周蕓蕓也確實聽了阿奶的話,試著將王氏當成妹子,當成真正的娘家人。
……
在阿奶的連聲呼喚下,王氏姍姍來遲,顧不得跟周蕓蕓打招呼,她已經奔到了阿奶床榻前,握住了阿奶的手。
“阿奶,蘄城那筆大買賣談妥了,那邊簽了契約蓋了紅印,我也已經仔細看過了,待回頭讓阿福去官衙門備個案,咱們家呀,來年至少能多賺五萬兩銀子。”
“好好。”
周家阿奶面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凈,在她眼里,孫媳婦兒簡直就是集天地靈氣于一體,咋咋都滿意,絕對完美無可挑剔的好人兒。
當下,阿奶便拉著孫媳婦兒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囑起來。
“家里的買賣我都交給你了,還有我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銀子、置辦產業的票據,都被我存到了票號里。”
“喏,這個給你。記住,這是票號的信物,我還在那里留了你的指印,只有兩樣都對上了,才能取出我存在里頭的東西。”
“我存的銀票啊金票啊,這些隨便你用,咋樣都成。房契可不能給轉手賣了,那些都是好東西,全在京城鬧市里頂頂好位置的鋪子,先前就賃給了人家做買賣。你回頭看著日子到了沒,賃出去繼續吃租子,或者收回來自家開鋪子都行,你看著辦。”
“京郊那邊,我還有五個大莊子十七個小莊子,有些太遠了,我只去過一趟,好在莊頭都是老實人,每年都會來送租子。你呢,回頭將這些人都喚到京城來,你得訓話,叫他們知曉換了家主。”
“對,家主,從今個兒開始,你就是周家家主了。別理會那些個蠢貨廢物,可你得記住,往后給阿福、阿祿挑媳婦兒時,一定要睜大眼睛仔細挑。那話咋說來著?哦,寧缺毋濫,寧可叫他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娶個喪門星進家!”
“你年歲也不大,興許往后還能再生養。我都想好了,往后要是還生,你就給孩子們按順兒取名,叫福祿壽喜財。”
“還有啊……”
滿懷悲痛站在過道里的周蕓蕓,就這么聽著她阿奶絮絮叨叨、嘀嘀咕咕、唧唧歪歪、沒完沒了的留遺囑,先前累得有多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兒聽得就有多犯困。
——早知道還忙活啥啊,慢悠悠的來也完全趕得及。
正這般想著,外頭傳來一陣響動,周蕓蕓扭頭一看,卻是劉春花和周三山倆口子來了,當然一并過來的還有倆人的獨生子。
偏巧,周家阿奶終于結束了跟裹腳布那般長的遺囑,也似乎總算想起來了,此時此刻她跟前除了她那完美無瑕的孫媳婦兒外,還有兒子、孫子、孫女等人。
“我的好乖乖……”
聞,周蕓蕓忽的眼圈一紅,她的阿奶還是很疼她的。
當下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阿奶床前,剛準備開口說話,就聽她阿奶接著道,“你打小就是個缺心眼兒的,虧得五個孩子都像謹元,知道護著你敬著你,我也就放心了。成了,你邊兒玩去。”
“周三牛、周大金,你倆給我過來!”
被點到名的父子倆趕緊湊上去,順便將周蕓蕓給擠到了邊上:“阿娘阿奶……”
“你倆都給我聽著,不準搞事不準鬧騰,都給我安分點,我在地底下看著你們!!”
周家阿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輕輕擺了擺手:“滾吧,春花呢?”
劉春花走上前的同時,順便抬腳將周三山踹到阿奶床榻前,直接來了個五體投地。
可顯然,阿奶才不在乎周三山咋樣,她只向劉春花叮囑道:“春花啊,這些年委屈你了,三山子那就是個廢物點心,你可得盯緊點兒。別給他錢,別交代他做任何事兒,只給他好吃好喝供著就行,權當白養了個閑人。”
交代了這個,又交代那個,周家阿奶將家里頭所有人都叮囑了一遍,只不過對待重孫重外孫那輩兒的人,統一一句話:老實待著,別瞎折騰。
攤上了這么個偏心眼兒偏到天邊上的祖宗,他們還能咋樣呢?
得了,就這么著吧!
倘若覺得人生慘烈毫無希望,不妨想想遠在家鄉的大房、二房。那些人才是真的慘,阿奶直到闔眼的那一刻,連半個字都沒提起。
阿奶到底還是走了,享年九十九。
這個壽數無論擱在哪里都是高壽了,且她臨終之時,子孫滿堂,哪怕周大金因著成親晚尚不曾有孫子,可遠在家鄉的大房、二房卻皆已經有了小輩兒。尤其是周大山,他的長女小臘梅前幾年就當了奶奶,大河家也是。
老周家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六世同堂了。
可惜,卻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
與此同時,消息也傳到了皇商祁家。
曾經的祁家大少爺,如今的祁家家主,在聽聞消息的那一瞬間面色煞白,嗷的一聲慘叫,整個人仰面暈厥,嚇傻了一屋子的人。
祁家的家主夫人幾乎要原地爆炸。
直至今時今日,她還記得那一年,祁家的老太爺過世,大老爺剛要繼承家主之位,就遭遇意外墜馬而死。那會兒她男人是怎么說的?
‘人固有一死,橫豎也風光了那么些年,誰還能長生不老?早死晚死都是死,您老人家只管安心的走,家里有兒子我呢!’
好嘛,當時還不到五旬年紀的親爹毫無征兆的徒然離世,她男人多想的開啊,還有精力去勸別人不要太難過,甚至還將他爹姬妾庶出子女一一安頓妥當,連隔房兄弟都沒忘,怎叫一個心平氣和、妥當周全。
結果呢?
結果呢!!
哪怕周家那老太死了,祁家家主夫人仍覺得心里卡著一根刺。憑良心說,她真的不介意自家男人后院美人如云,橫豎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就算來再多的姬妾美人也妨礙不到她的地位,可那老太……
一想到自家男人有這么個朱砂痣白月光,她就心口揪著疼。
你告訴我那是合伙人?
你當我傻嗎?
你覺得我能信嗎?
換做是你,你信嗎?
“告訴大少爺,就說我病了,一切交給他了。”
背委以重任的現任祁家大少爺滿臉擔憂的去書房那頭看他爹了。
說真的,他完全不理解他親娘,始終覺得他親娘就是沒腦子還愛瞎折騰,典型的吃飽了撐著沒事兒找事兒。
還委屈呢?有啥好委屈的?祁家家財萬貫、奴仆成群,日子過得多好呢,怎么就一天到晚的委屈了?
再看京城里那些官家商家,但凡手頭上有幾個錢的,哪個不是屋前院后一堆人的?只有他爹,愣是在他娘成親十數年不曾有孕的情況下,咬牙沒納一個妾,直到盼來了他這個唯一的嫡子。
沒錯,他就是他爹娘的獨生子,在滿京城嫡庶之爭、長幼之爭、妻妾亂斗、幾房爭產的大環境下,他只覺得自己積了幾輩子的德,才攤上這么個重情重義的好爹。
就這樣,他娘還不滿足?果然就跟他爹說的那般,沒長腦子!
待進了書房,他就看到他爹坐在書桌前,哭得涕淚橫流的,整個生無可戀,起都起不來了,一副活不出來的模樣。
大少爺驚呆了。
他跟多半富家子弟都不同,真的一點兒也不稀罕他娘,對他爹卻是真愛。
“兒子啊,你是不知道,自從那一年,我在瀝州的府城遇到了周家老太,我整個人生從此就不一樣了……”
“如果早知道,家里的生意能做得那么大,還能恢復祖上第一皇商的名頭,我一定不娶你娘。你娘有啥用呢?就是個拖后腿的,除了花錢還會干啥?哦,她還會委屈,還會叫我陪著她,兒女情長,一點兒忙都幫不上!”
“看看人家劉氏,再看看人家王氏,到底還是周老太會挑孫媳婦兒啊!多優秀的人才,比你娘強上百倍千倍萬倍!”
“唉,你爹我命苦啊,得了,我也懶得折騰了,橫豎就這么一回事兒。不過也幸好啊,你像我,不像你娘,要不然我就算親自將家產敗光,也不留著給你禍害!記得,往后娶媳婦兒不能光看臉,長得再好看有啥用?繡花枕頭爛稻草,中看不中用!”
“我的周老太啊!你怎么就這么去了呢?你叫我以后可咋辦呢?哎喲,我心口疼。”
“周老太啊!!!!!!!!!!!”
……
……
在這之后,祁家家主帶著兒子親自去周家拜祭,結果就在靈堂之上,他一個沒忍住哭了個肝腸寸斷,誰勸都沒用,直到哭暈后被他兒子帶回了家。
乃至一個月之后,他仍沒能緩過來,一下子清減了不少,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據說,祁家家主夫人氣得砸了一個月的東西,惹得她兒子直接命人換了她屋里的器皿,清一色的都給換成了青銅器。
而周家這邊,直到喪禮結束后,大金媳婦兒才拿了信物去票號取阿奶留下的東西,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愕然發現,阿奶這一輩子究竟過得有多精彩紛呈。
本以為已經夠了解她了,沒曾想她竟然還藏了那么多兒孫們都不知道的私產,房契地契一疊一疊的,銀票金票一沓一沓的……
厲害我的阿奶。
及至雪化,以周家阿爹為首的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開了京城,他們還要扶柩回鄉,哪怕在京城的喪禮再風光,人總歸還是要落葉歸根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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