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手機端m.biquwu.“滾!滾!”
“呸!烏鴉嘴!離我遠點!”
一個瘦弱的算命先生正倉皇的從一桌食客旁邊離開。臉上濕漉漉的,顯是剛才被客人潑的茶水。胡不為注目看他,見那先生年紀也不小了,形容落拓,衣裳破敝,頜下花白的胡須亂如茅草。他一手拿著報君知,另一手擎著一面舊旗招子,弓著背慢慢向里面看來。
卦測運程,鐵口神算。
招子上書著的八個字倒寫得端方剛正。只是布面墨跡污跡很重,還損破了幾個洞,讓人一看便頓生寒酸之感。
“噠!噠噠!”敲響了報君知,那算命先生小心翼翼的再次開腔,只是聲音顫著,也不很大:“測算流年,姻緣,前程,一卦十文!鐵口斷運,預知吉兇,助你消災解禍!”
“嘩!”如浪潮般的喧鬧聲里,這點聲息如同蚊蚋的吶喊。頃刻間就消失不見了。滿堂食客或笑或嚷,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叫喊。
“噠!噠噠!測算流年,姻緣……一卦十文……”
嘈雜的聲息再次把他的話給淹沒掉。胡不為見那先生一臉羞憤,局促的站立在樓梯邊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心中微覺憐憫。都說英雄遇英雄,惺惺而相惜,此刻騙子遇騙子,胡不為心中也頗有感觸。同道落難,兔傷而狐悲,眼見這先生混的如此凄慘,胡不為不免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遭遇來。
相卜之學,是與其他行當不同的,靠的本就是唇舌吃飯,尤其需要眼力。若是道行不深,眼力不夠,遭到主顧怒罵,甚至毆打,那都是家常便飯。這先生想是入行還不太久吧,沒有習慣這樣被人漠視輕賤的遭遇,他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再也正常不過了。
胡不為微微嘆氣。
臉皮子太薄,傲氣太重,心思不機敏,話語不活絡。這些都是游業的大忌。這些毛病改除不掉,怎能在此行當中立足?他胡不為當年憑什么名震西江?憑什么名利雙收?憑什么讓人翻山越嶺跑幾十里地來求懇幫忙?那靠的都是謙卑,靠的是隨機應變,以及被人戮穿騙局后若無其事的態度。這就是本事!
以胡騙子十余年的老練經驗看來,眼前這個算命先生的手段顯然是太過生疏了。被人潑茶水算得什么?當年他到臨村行騙,事機敗露,讓那老村長領著十幾名青壯從后面追趕上來,在大堆筢藜鋤頭之下,他猶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最終挽狂瀾于即倒,聲名更著。嘿!若讓這算命先生遇著了,怕不早就坐倒下來,苦苦哀求了。
“測算流年、姻緣、運程!一卦十文!”那先生寧定一下心情,慢慢挪步,向胡不為這邊方向一桌一桌的問過來。
“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
“滾!”
“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若不及時化除……”
“你老娘才印堂發黑!你滾不滾?再不滾遠點信不信我馬上讓你有血光之災!”
連問了三桌食客,換來的都是怒目和叱罵。那先生面上的表情可想而知,胡不為見他憂愁的向門外望了一眼,臉色重又現出羞憤來。然后,躊躇了片刻,竟然還不肯離開,慢慢的又把目光落在胡不為前邊的一撥食客上來,見低頭吃飯的一個胖子眉目頗為慈祥,他便輕輕的挨了過去,臉上堆起謙卑的笑容。
“這位客官,你印堂有些發黑啊!”
“你娘才印堂發黑!”低頭吃飯的胖食客聽了讖語,立時勃然,跳起咆哮道:“大中午的咒我印堂發黑!你安的什么心?!他奶奶的,小二!小二!你這破店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小二!”算命先生落荒而逃,忙不迭的向樓梯口外邊避讓。
胡不為深深嘆息。世人樂喜厭憂,連這最基本的常識都不知,怎能做這騙人的行當。眼見著店伴聽見呼聲急跑過來,把一張溫和笑臉變成怒目,揪著那先生的領口往外就拖。胡不為看不過去了。欠起身來喊道:“小二!等一下,把那位先生請過來,我要算卦。”
“算卦?”邊上的秦蘇和范同酉都是一呆。
小二堆上笑,小跑過來,道:“這位客官,這老頭子不是算命先生……只是個騙子,算不靈的。你老人家想要算卦,我給你另推薦一位李半仙……”
“我誰也不要,就要他。”胡不為搖搖頭,打斷小二的話。“這有五錢銀子,你給我再叫一盤紅燒蹄膀給這位先生吃。剩下的你自己留著。”
“好咧!客官,紅燒蹄膀一盤,馬上就來!”見著白花花的銀子,那小二哪還不識相,立馬住口,弓身打過歉,取了銀子,過去把那先生請來坐了,自去安排飯食。
顯然是料不到如此峰回路轉,那算命先生坐在座上,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片刻,到底想起自己是給人指點命運脫離迷津的上師,該當樹點威信才是,那先生趕緊收起謙卑,板直了身子,強做出嚴肅孤傲之態來。只是經過適才一番拉扯,頭上的方巾歪斜了,衣領口半開,這一副作態看起來狼狽之極。
胡不為心中略有不忍,道:“先生號稱鐵口神算,料來算卦是很準的,就請為在下算一算前方運程如何吧,這是卦資。”從懷里摸出一把散銀,放在桌上。
那一堆碎銀兩,少說也有四兩之數。算命先生驚訝的抬起頭:“不用這么多!一卦十文……十文足矣……”說完兩句,他眼睛盯著銀兩,聲音便低下去了。人窮志易短,馬瘦毛更長,久貧過后突然見到錢財,誰又敢說,自己仍然能夠保持住清明之心呢?
胡不為微微一笑。這先生定是個落拓書生,才入行不久,身上的迂腐之氣還沒有全部褪盡。胡騙子縱橫騙界十余年,又怎會當真找人算卦?只是眼見如此同道落難,心中不忍,借以此名資助他罷了。
“這個……哦……算運程……運程……”那先生好不容易收回了盯住銀子的目光。臉上略略有了點神采。“把你的八字說一下,我給你排一排命相流年……等等……等等……啊呀!客官,不好啊!你的印堂有些發黑啊……”
胡不為嘆息。雖然明知這個招數是游方者騙錢的最佳良方,當年他行騙之時可也沒少用厲害語來嚇唬那些村夫俗婦……可是,聽到這樣不祥的批語,還是讓人不自在的。也算是因果循環了,呵,以前嚇唬人時,把人嚇得面如土色抖如篩糠,渾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今日應到自己身上,方知如此不吉之斷,極讓人忌諱。
那先生還在滔滔不絕:“……你看你看……陰云聚眉峰,災禍瞬時生,唇色干里焦,厄運連踵到……不行不行,我得幫你想想法子化解,這可不是小事啊,血光災變,意外喪命都……”
胡不為聽的厭煩,打斷他說道:“先生姓呂。”
“啊……是啊……”那先生忽然反應過來,陡然一愕:“咦?!你怎么知道?”
胡不為掃了他一眼,低頭掐指:“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門朝西向,先生從門口進來……辛金為官,戊己土為財……唔,不錯,先生是貴人命,有文曲照第之相,只是卦象極差,金盛而土竭,客反欺主,所以腹有詩書難題名,流落風塵,賣藝為生。”
一番話,不惟那算命先生聽得傻了,兩邊的范同酉和秦蘇也都張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胡不為。
“你……你……”
胡不為沒讓那先生開口,自顧自批命下去:“命從相中尋。看先生前胸衣裳,兩個破口相連,這不是個‘呂’字么……唔……還有,雙口接連,一線相傳,先生兩次謀生,應該都是與口相關……對了,雙口接連,上有衣領遮蓋……這是個‘官’字,你肯定與官府有過牽連……官口官口……嗯,先生不是狀師就是代寫訟文的。”
那先生面色由疑惑變得迷惘,然后變成吃驚,一邊聽批一邊看自己衣服,面上敬重之色愈甚。好不容易聽胡不為說完了,早一改適才嚴肅之態,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先生真是神人!算得一毫不差!不知先生用的是梅花易數還是紫微斗數……對了……難道是麻衣相法?我只知人的命盤可從生辰八字推演,由面色可知吉兇,卻不知從衣飾還可算得出來。”
胡不為捋須微笑:“天下萬法同源,我用的不是梅花易數,也不是紫微斗數。”
“那……”
“你有個兒子。”
“是。”
“我算算……唔……有五……六……七……八……歲了。”胡不為偷眼看那先生的臉色,咳嗽一聲:“差不多這個年紀……”
“是。”
“嗯,令公子是少年失怙……尊夫人不在身邊了。”
“是。”
那先生面上掠過一絲哀戚,胡不為捕捉到了,嘆息一聲:“算出來了,是離世了,唉,先生請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