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的犯查獸內丹,的確可以重聚魂魄,使死人還陽。”范同酉說,“但這是有時限的,七日之內死人生魄不散,還丹可以以此為托催人生氣,但七日之后,三魂七魄就逐一湮滅掉,每隔七日滅一魄識……”
“你是說,救不活了?”胡不為打斷他的話,一雙瘦如雞爪的手,緊緊的扣著棉被,沒人看得出來,此刻整個床榻都在簌簌震抖。
“救不活了,太晚了。”
“砰!”胡不為睜著雙目仰天便倒。后脊撞在橫著的床頭攔木上,一陣咯咯聲響。
“胡先生!”賀老爺子幾人大驚,飛步離座,搶上前來查看。此時房門突然撞開,秦蘇一臉緊張之色沖進門來,她的裙裾下擺和兩雙鞋都是濕漉漉的。美麗的姑娘臉上有掩不住的凄楚和驚慌,目中再看不到他物,直接跑到了床邊。“胡大哥,你怎么了?”
她掐著胡不為的人中,賀老爺子和欒峻方各捏著胡不為兩只手的虎口輸送靈氣。片刻過后,胡不為嘶喊著醒了過來“萱兒——!”
眼前一片模糊,影影幢幢的,都是什么?好象是人,幾個人的臉龐仿佛浮游的煙氣一樣環繞在他周圍,有的臉上帶著關切,有的帶著同情……他們好象在說話,可是那些聲音遙遠得就象遠隔千里之外的浪潮之聲,胡不為不想要這些,不想看到這些,他只要他的妻子,他只要他的愛妻。
“萱兒——!”他一聲聲的呼喊。胸腔快要炸裂了,里面洶涌著一股劇烈的酸楚,如萬千刀剪,絞切著他的臟腑,那似乎都是妻子的名字凝聚而成,他必須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才能緩除那巨石填壓般的沉重。“萱兒——!”血氣,很腥,喉頭凝噎住了,胡不為只覺得胸口驟然一快,一團熱物從口中噴了出來,黑暗便籠罩了他。
再次醒來,已是夜深時分。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秦蘇哭紅的雙眼,原本雪白俏麗的臉龐,此時幾乎全無血色了。賀老爺子等人都在,看見他睜開眼睛,趕緊推過七十二針陸浦給他查脈。
雪白的帳頂上,一大片猩紅之跡。胡不為渾渾噩噩,仿佛什么都看得見,又似什么都看不見。
他的妻子,再也見不到了,他活著還有什么趣味?胡不為忽然感覺到說不出的疲憊,只想闔上雙目,永遠沉睡下去。等待他的是這樣絕不可接受的事實,他還塑魂回來作什么?還不如無知無覺,就那樣癡呆下去,至少,那個時候他不會有悲傷。
“爹爹。”小胡炭低低的哭聲,就在床邊,不知道誰把他叫過來的。
兒子,他還有兒子,兒子叫胡炭。
凄涼之感象根尖銳的長針,扎入了變得象石木一樣的心臟。僵死的地方,倏忽感覺到了痛楚。胡不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停歇的笑著,氣息漸漸不夠了,他開始咳嗽,但仍在笑,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突涌出來,從頰上不斷滾落,濡濕了枕頭,淌入口中,咸咸的味道,很象血。
這其實是一場夢。是的,一場噩夢而已,天下哪有什么鬼魂,哪有什么妖怪,他過去幾十年都沒碰上,為什么突然就遇上了?什么妖怪妹子,什么羅門教,什么青龍士,他胡不為一定是太累了,做個夢都那么沉,連這些細節都編得出來。
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莊戶農夫,讀過幾本書,偶爾騙騙人,這也不是什么大惡大奸。為什么會讓他遭受這樣的磨難?家破人亡,離鄉背井,這太沒有道理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從來都是最公正的,不是么?
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子,怎么會遇見這樣可怖可驚的事件?而且一連串的劫難源源而生,這豈只是禍不單行?禍患成堆的涌來,招架都招架不住,為的是什么?假的,一定是假的!這一定是夢。只要把這個夢做醒了,他的萱兒會回來的,他會象以前的許多個日子里,幫萱兒描眉,兩個人坐在院子里,看喜鵲跳到薔薇上,喳喳報喜。
釘子。靈龍震煞釘。胡不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名字窒了一下。
他的磨難,其實并不難解釋。因為他得到了一顆釘子,而有人想從他手上搶奪。因此從三年前的除夕之夜起,他的厄運就開始了。難道,他的一切苦難的根源,就是這顆釘子么?胡不為忽然想起了流云曾經的告誡:“這鎮煞釘乃兇煞法器,雖有克魔除妖之力,但殺伐氣息太重,若與之沾染不慎,必有災禍!”
如果釘子是他胡不為一個人苦難的根源,那天下萬萬千千百姓的苦難,又從何處而來?
胡不為昏睡過去了。
一連四天,不飲不食,也不說話。每天只望著帳頂,想著妻子,想著往事,想自己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慘酷的境遇。他隱隱察覺到,他的命運并非無由而生,并非不可預測。經歷的一切,其實都有跡可循,只是,隱藏在命運背后的那只手,他仍然分辨不出來。
這一天是八月初九,距離中秋還有九天了。秦蘇端了粥來喂他,照例仍是不得回應,流淚走出門去。午后,丁退和欒峻方兩人卻再次到來,他們帶著小胡炭。
“胡先生,你與尊夫人感情深厚,我們都知道。尊夫人永訣九泉之下,這的確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胡不為初時面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但在聽完“永訣九泉之下”六字時,說什么也忍不住平靜了,把臉轉到床里,壓著聲音低沉的哭泣。
“但是,逝者已矣,縱然悲痛,豈可沉陷于往事而絕目未來?你難道不為胡公子想想么?”
“他年紀這么小,你是他父親,萬一你出了點什么狀況,他該怎么辦?”
“爹爹。”胡炭低低叫道。
胡不為心中一痛,拿起被子的綢面,胡亂擼了一把臉,把淚痕都擦干凈。慢慢轉回身子看胡炭。他在一瞬間才忽然發現,他的兒子,眼睛里竟然藏著這么多的憂郁,胡炭在看他的眼睛,象一只易驚的小鹿一樣,驚惶,害怕,還有戒備。胡炭仿佛都明了父親的痛苦,黑如點漆的瞳仁里,似乎還有同情。
娃娃的臉,很象他娘。胡不為險些又要流下淚來。萱兒已經走了,可是,她還留下一個孩子,這是她萬千疼愛卻終未曾見過一眼的親生孩兒。如果胡不為出了什么差錯,殃及小胡炭,萱兒會是怎樣的痛苦呢?
胡不為胸中被復雜的情感填滿了。他啞著嗓子對胡炭說:“來,到爹爹這來。”胡炭沒有猶豫,走到了床邊,把頭埋進他的胳膊下面,說:“爹爹,你不要哭了,炭兒害怕。”
又兩天過去。賀家莊內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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