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手機端m.biquwu.胡不為得了厚賞,意氣風發起來。六錠金子啊,折成銀子合有六百兩,那可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數目。眼下幾坨金塊沉沉的就壓在懷中,溫熱沉重之感,真真切切,卻不是在夢中。胡不為心里快美舒暢已極,看這天青云艷,和風如訴,直恨不得飛上天去與眾鳥兒共翱。
好歹也算個小富翁了,自然不能再穿這身土布行頭。當下抱著胡炭,到錢莊兌了一錠金子,換來一個值五十兩銀的小金錁和五十兩銀子,包裹起來,入手甚沉。又到成衣鋪里買了一身衣裳,紫綢團花長袍,束腰長帶,一雙低跟快靴,一頂竹簡頭巾。裝扮起來,倒也有幾分翩翩神采。給胡炭也買了一身雪絨獸皮小衣,一個大紅絨毛毯,將先前的粗布襁褓撤換了。二人衣著光鮮,得意洋洋出門去,只是一個中年男子,抱著一個無知小童在街上逛蕩,畢竟是不倫不類。路人看了,無不再三注目。
胡不為不以為異,抱著兒子盡覽西京繁華風貌。這西京卻比汾洲城鮮亮得多,當此暮春季節,轎馬如流,風liu學子和美艷仕女往來不絕,看不盡的粉面朱顏,瞧不完的珍奇貨物。城郭各處,茶肆酒館鱗次櫛比,男女老幼或匆忙奔走,或一步三搖賞玩。醫卜雜耍,四方藝人,各踞一地賣藝。又臨街紅樓,雕欄鏤窗,泥匾金書字,‘翠香樓’‘香趣園’‘玉紅樓’。那卻是溫柔香艷所在,銷金深窟。二樓之上,數不清的年輕女子憑欄擺綢灑花,鶯聲燕語,向往來行人招徠。
胡不為目不暇接,看人煙稠密,物竟豪奢,耳中聽著各種聲息不斷,唱詞歌聲,小鼓秦箏,藝人呼喊,街童笑鬧。不由的胸懷大暢。正得趣間,忽聽后面一人高呼道:“胡神醫!胡神醫!胡神醫請留步!”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褐衣小帽的中年仆役在后面邊跑邊喊,那人面生得很,一時記不起在哪見過。
褐衣人跑近前來,躬身一禮,道:“胡神醫,我們家老爺有請,但請神醫移趾枉顧。”胡不為遲疑,問道:“尊上是……?”那人道:“敝上是城南劉佩玉劉老爺,與神醫在蘇員外家同桌共飲過的,敬仰神醫國手妙技,差遣小人來請神醫到家中一聚,有事相求,萬望不要推辭。”胡不為滿頭霧水,當日他酩酊大醉,哪記得同桌眾人姓名,這劉老爺是何等模樣,他是全無印象了。但見對方意誠,也不好推辭,只得隨那褐衣人穿街過巷,投他宅中而去。
劉老爺長的甚是肥壯,一個師爺跟在身后,一同迎出門來。胡不為看了人,約略有見過面的印象,卻不記得當時與他說過什么話了。劉老爺滿臉堆歡,連連叫道:“幸何如之!請得貴客駕臨,胡神醫,你總算來了!可把我給等著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親熱非常,帶到堂中坐下了。
劉老爺笑道:“前些時日在蘇員外家見到神醫,相見恨晚,早思謀此一聚。誰知員外這么好客,竟把神醫留了這許多天,嘿,今天終于讓我找到,總算老天念我心誠!”胡不為聽他如此推重自己,也甚高興,當下嘻嘻直笑,問:“不知道在下可為劉老爺做些甚么事?”劉老爺胖手一揮,道:“今日不談事,有幸請得神醫過來,正是大喜,什么事都順延押后。今日劉某當與神醫暢飲一番,以表薄意。”一句話,把個胡不為聽得眉花眼笑,聽他話說的甚是動聽,不禁心下感動。以后便是叫他刀山火海來去,他也會慷慨就赴。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劉老爺深通攏人之道,輕輕一句話,便得胡不為的感激之心,果然是老辣異常。
這肥胖劉老爺果然出必踐,這一天里,只跟胡不為侃些江湖趣事,四方見聞。他是個極好聽眾,往往帶出話頭,便任胡不為口沫橫飛談將下去,聽胡不為吹噓過往故事,驚險處揚眉睜目,連連感嘆,聽到悲慘處又搖頭嘆息,狀甚凄然。間插一兩句評語疑問,逗的胡不為直欲罄盡一生所知,與這個知音細說分教。
堪堪到了華燈初上,一個翠衫婢女到堂前來請,說晚飯已備好了。幾人移步,過去吃飯。這卻是一次家宴。劉夫人、兩房小妾,兩個公子和一個小姐俱都到齊了,桌上雞鴨魚*備,酒釀清蒸鴨子,酥香山雉蝦皮湯,櫻桃燴松鼠,紅油煨鵝掌。幾道大菜香甜非常,眾人一徑勸食,胡不為直吃的酒酣飯足,痛快淋漓。胡炭卻另有兩個奶娘伺候,帶到小房哺乳。
入夜,劉老爺又叫兩個美婢來侍寢,胡不為農戶出身,哪曾遇過這樣的富貴伺候。兩個美艷女子替他寬衣拿捏,松骨捶背。房中燭光流轉,美人如玉,白皙溫潤的粉拳落在肉上,受用已極。難怪世人爭名奪利,削尖腦袋追尋富貴權勢。原來是富貴以后得享這般神仙都羨慕的好處,自無怪他們使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
俟他筋骨盡酥,直欲睡去之時,兩個年輕女子更除去褻衣,光潔溜溜一左一右躺下,玉臂舒卷抱住他,在耳邊吐氣如蘭。胡不為登時嚇醒。身側兩個美人不著一縷,眉畫遠山長,星眸云中幽。酥胸纖腹,玲瓏肚臍,妙處呈現。胡不為面上漲得通紅,也覺動興。妻子趙氏自懷孕時起,二人已不敘夫妻事,他當了長發和尚已經一年有余,當此良宵酒后,艷女勾引,一時哪易把持的住?要緊當兒,想起妻室來,心中暗念:“莫要負了她!莫要負了她!”面上須臾數變,心念掙扎不決。
便在天人交戰的時候,一女掩口輕笑,眉眼如絲,嫵媚已極。伸一支柔滑長臂到他腹下撥弄,這下子可壞了,她哪知胡不為正在危崖懸卵的當口,柔指才碰,胡不為已打個大震,睜圓了雙目,呼吸粗重已極。那瓜子臉的女子更不說話,輕咬下唇,暗忍笑意。心想這呆頭鵝敢是沒經歷過這般**滋味,竟然這般反應。臂上玉鐲叮當聲中,胡不為僅存的一點清明盡都煙消云散去了。呼呼吸氣,聽任兩個美人香唇送吻,藕臂勾脖,陷入溫柔鄉中。
這一番隔年大戰,酣暢處自不待。兩個女子原是官妓贖來,多歷人事,技巧高超。哪知胡不為雖然看來土得掉渣,可也早學的諸多yu女法門,神功大成,被兩女撩撥只不多時,早變被動為主動,武勇非常。揮鞭策馬,沙場沖鋒,轉折處無不如意。一夜里,錦被翻紅浪,**顫春guang。鶯聲嬌嚦,紅燭搖羞。兩個美婢久曠之下得遇良人,怎不驚喜交集,使出渾身解數,宛轉承歡,把個胡不為整治的神魂顛倒,自己姓甚名誰早忘到十萬八千里外。
良宵苦短,明月穿窗,三人殺伐之意極濃,直戰到天現曙色,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午間起來,兩女看他的神色早大不比先前。溫順恭良并喜愛贊賞之色,盡現眉梢。胡不為危洪得渲,更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又錦衣新袍,整齊爽利之處,比之先前灰頭土臉模樣,更是天壤之別了。臨了,小童隔窗叩請,請胡老爺吃飯。兩個美艷女子竟然不舍,一左一右拉住他,眶中珠淚瑩然,胡不為暗叫:“慚愧!”想起終于對妻失節,暗感惶虧,又擔心胡炭,到底別臉拂袖,出門去了。聽后面哀聲低泣,卻甚覺無奈。
劉老爺是富貴人家,雖然比不得蘇員外家中勢大,但大戶之中,飲啄舉止莫不有矩。胡不為從廂房出去,跟著領路小童穿石徑,過曲廊,一路所遇到婢女都向他襝衽作禮,稱呼:胡老爺早安。童子雜役,見面也都恭敬躬身。想是劉老爺特意吩咐下人要如此這般的。胡不為頭次得這樣禮遇,心中惶惑并驕傲,隱隱又有不安,紛亂心情混涌上來。一路頻頻點頭,卻完整話說不出一句。
堂上劉老爺一家早就候住,一大桌子,幾碟精致小菜,幾碟香菇斑鳩春卷,兩屜玲瓏雪白的小饅頭,并一大鍋翠綠清香的細粳米粥。胡不為大戰一夜,腹中饑餓,見幾樣食品做的可愛,食指大動,頃刻間放嘴大啖,如風卷殘云。劉老爺捻須微笑,連贊他是真性情之人。
胡不為正吃的高興,猛聽堂外人聲喧闐,轉頭看時,卻見師爺領著一群人到后院去了,一眾人服飾極雜,有數十人,多數配刀持劍,形貌赳赳。又有持‘醫’字布簾的走方郎中,另幾名身穿黃色道袍的道士,魚貫從堂前過去了。一個粗黑拿大錘的漢子呵呵大笑,振臂道:“這眾里許多好兄弟,人人武藝高強,高先生不用擔憂,管他什么厲害人物,過得今夜,我們定叫他有來無回!”那高姓師爺也笑道:“當然如此,幾位壯士勇力過人,今夜便仰仗各位大力了。”眾人聽他抬舉,紛紛叫道:“高先生不必客氣,我們定當盡力。”那高先生聽眾人應和,甚是滿意,連說“有勞,有勞。”又道:“刻下眾位英雄先去后院進食,敝老爺吩咐了,先請眾位好好飽餐休息,到晚間再行除害。這事完后,人人都有重賞!”這師爺也是個慣會捧人的,只輕輕幾句話,說得一干江湖漢子群情激昂,自去后院吃飯了。
胡不為心中猶疑,只不知他們說的除什么害。
對座的劉老爺見他一時停箸,早猜到他心思。笑著說道:“神醫不用懷疑,敝舍稍有些不爽利的地方,倒也無什么大礙。與神醫干犯不著的。”胡不為聽說,才放下心來。
待得吃完飯,眾人堂前坐著,胡不為便問那劉老爺:“在下蒙老爺厚愛,給這許多好處,卻不知道在何處可盡綿力?老爺請明白說來不妨,好釋我心中疑慮。”劉老爺胖臉抽動,低眉嘆氣,登時換成一副愁苦面貌來。胡不為一見,猜想到他必然有甚么不幸之事。
果然,劉老爺嘆息一陣,拱手向胡不為愁道:“既然神醫見問,我便不再隱瞞,家中確實有件棘手難過之事,還要承望神醫搭救。只是此間不便細談,借一步說話,神醫請隨我到書房來。”說著起座讓步,請胡不為一道出門向偏院書房去。胡不為見他如此慎重,又避人耳目,倒不知有何隱諱之處,心中疑慮更甚。
及至到了書房,那劉老爺才禮敬一拜,悲聲道:“胡神醫!你好歹要救小女一命啊!小女染疾數日,刀石無效,眼見就要歸去,我……實在是迫不得已,神醫若能將小女救得回轉,劉府上下俱感大德!”說著,老淚縱橫,又再拜了下來。胡不為大驚,趕緊攙起,細問其中緣由。劉老爺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膝下育有兩兒兩女。小兒小女與神醫都見過面了。出事的正是我的大女兒繡童。七日前早間突然起病,延醫多人都不見愈。就承望神醫妙手了!”
胡不為好不尷尬,聽他馬屁拍的響亮,卻是將一副巨大擔子扔上身來。眼下自己已成了救他女兒性命的唯一救星,倘若一個救治不好,豈不是要鬧的灰頭土臉?但他素來面軟心更軟,聽劉老爺辭懇切,又兼得了他許多好處,只好說道:“老爺先別著急,只要胡某有能力辦到,必不敢藏私,一定盡力。”又問:“卻不知小姐現在何處,能不能先看看癥狀?”劉老爺聽說,愁容不去,卻道:“神醫你有所不知,這里面稍微有些曲折。小女所染之病有些古怪,與世間所見頗不相同。”胡不為一聽,心中打鼓,直道:“不好!又是一個疑難雜癥。也不知定神符能不能把她治愈。”雖然多日來定神符無甚差錯,每治必愈,但他到底對符法療病之道并無心得,心中發虛,也不知定神符到底功用有多大。若是一般常見之癥也還罷了。聽見是個疑難雜癥,便已頭大。當下硬著頭皮,道:“便是怪病,也有個由頭的。先看看癥候吧,倒看看離奇在什么地方。”劉老爺聽說,打開了門,領他向后院深處走去。一路反復叮嚀,此病確實怪異,把胡不為聽得心鑼連響,緊張得很。
劉府各處都栽著牡丹花。正當怒放時令,墨綠蠟葉間里,許多粉紅大朵灼灼盛開,如火云,如烈焰,雍容富貴并燦爛輝煌之處,果然當得花中之王稱號。
兩人繞著曲折的鵝腸小徑,來到一處獨立的二層小紅樓前,兩名壯實仆婦正在庭中守著,看見來人,請安過后仍自站定了。劉老爺又再次正色道:“小女這病委實古怪,形貌上已跟先前不同,神醫別要嫌棄見怪。”胡不為眼珠亂轉,點頭答應。
推門進去,‘呀!’的一聲響,一股濃重的藥氣撲上面來,胡不為看著屋中黑暗一片,深幽幽的。幾縷陽光從窗格射入,無數細小飛灰在光中盤旋。心中暗道了一聲怪。才踏過門檻,便覺寒意透上身來,這屋子倒冷的非常,當此炎炎夏午,竟然冷浸浸的如若秋冬。
進到屋中,胡不為舉目四看,此時眼睛已適應黑暗,但見許多白綾從梁上垂落,素白如新,也不知所為何用。劉老爺將門關了,一陣風貼地卷來,屋中數十條白綾登時翻動,波折飄揚開來。胡不為見這景色實在詭異,身內身外皆有寒意。
屋里卻再無旁人,胡不為心中打鼓,正待推脫,劉老爺已拉住他手,拾級往上。胡不為駭怕,直欲逃開。苦于右手被攥住了,劉老爺又手如鐵鉗,料想掙脫不得,只得步步為營,一雙眼睛上下左右閃動不停,步上樓去。樓上藥氣浮動,卻比樓下稍亮了些。劉老爺帶著他,到一扇雕鳳朱門前站定了,道:“小女便在里邊了,少停見到異象,神醫但請不要害怕。”這話倒說的好笑,胡不為早被他的告誡所奪,此刻緊抿了嘴,雙手握拳,面容蒼白,已是緊張驚恐狀態了,待想不怕,哪還來的及?到底他是經過多次驚險危難的,此刻能強撐著站立不逃,已是大大進步了。
劉先生舉手推門,哪知手未觸及門板,門內一陣凄厲尖銳的長嘶驀然號開,象一把血腥長劍般刺入聽者胸口。詭異凄慘之處,如百鬼夜哭,夜梟寒號。這下事起突兀,兩人盡都心頭一震,踉蹌后退,直靠到身后墻壁上,一時相顧色變。
這一聲叫何其恐怖,如死蛙將斃之聲,如老鴉哀鳴之聲,沙啞夾雜尖利,刺耳又兼膩人,高低起落處,完全不類人聲。胡不為面色白成宣紙,渾身寒毛倒豎。心中似有萬千滑膩蹦跳之物鉆入。這般感覺,打死他都不愿再聽第二遭了。虧得心中早有防備,若教一般人,在靜夜里聽到,便不給當場嚇死,也必神志被奪,譫妄錯亂。
叫聲響了有半刻時候,門外兩人坐倒在墻下,擰眉捂耳,難過欲死。少停,見聲止了,那劉老爺臉上肥肉抽動,結結巴巴說道:“叫……叫……叫的便是……便是小女……女……了。”叫的這般凄厲,這還算是人嗎?胡不為心中暗叫。寂靜下聽來,兩人心臟都撲撲撲撲跳動,比往時快了何只數倍?他莫名其妙之下又卷入這般詭異恐怖之事來,當下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恨自己耳根子軟,正自怨自艾間,看見劉老爺慢慢走前,推開了門。
屋里正對著門的,是一張檀木繡榻,碧綠的錦帳都已拉開了,在兩邊銀鉤上掛好,現出床上躺著的人來。大紅繡絲菱花錦被,裹著個年輕女子,青絲如云,露出半片雪白臉頰。此刻平平躺在床上,似已沉睡。極平常的海棠春睡圖,并無特異之處,何以她竟能發出那般恐怖聲響來,委實令人難以索解了。
胡不為見屋里不是怪物,恐懼之心放了大半,雖仍警惕,到底已不象先前那般惶恐懼怕。當下跟著劉老爺走進屋里,細細打量來。這間閨房不大,擺設甚是簡單,一床一桌一臺一架,另有幾只曲凳,一張小幾。梳妝臺上,一只鑲滿珠花的黃金妝奩,一面銅鏡,一把玉梳。書架上滿是書。看來這小姐素喜讀書,小幾上還有一管狼毫,一座硯臺,以及一張寫著簪花小楷的白紙,想來是這位小姐未病之前書寫,病倒之后,卻沒人給她收拾了。
胡不為慢慢踱步進去,聞見濃重的藥草氣息,不禁皺了皺眉。屋中幾面窗都閉的緊緊的,糊上了黃紙。藥味發散不去,熏人欲嗆。正在轉看,卻聽劉老爺說道:“神醫,請移步過來看看!”
他走到床邊站住了,劉老爺卻不靠近,離床數尺,道:“煩勞神醫掀開被子,便見癥狀。”胡不為哪想到其中古怪,依揭被一看,哇的大叫一聲,急振手臂,騰騰后退幾步,將后面的茶桌壓的翻倒了。
被中的女子全身不著一縷,然而,在她玲瓏軀體之上,彩色斑斕,紅黑之色聚如云紋,看來竟如毒蟲一般。更恐怖的是,在她肩、脅、腰、腿,一道順下,竟橫生著數十只小小蟲足,長短粗細如人指,毛茸茸的,上下起落勾折,直如活物。
胡不為駭的臉色蒼白,張口結舌,指著床上道:“她……她……她……”驟驚之下,哪里說的出話來?劉老爺面帶苦笑,道:“神醫,你也看到了,便是這個怪癥。請來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唉,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竟得遭此報應。”
胡不為到底是見過妖怪的,雖然看見那女子形容可怖,心中忐忑。但數次歷練,已讓他的心志鍛煉得堅韌。當下稍復心情,從地上爬起來,問劉老爺:“這病……這病實在是古怪得緊,卻不知小姐是如何染上的?”頃刻間他早思慮百遍,看這癥候,必不是尋常病變,當是撞邪中招了,卻不知定神符對這等妖變可有功效。耳中聽見劉老爺說道:“七日前她和兩個婢女到后園賞花,也沒什么不尋常之處,晚飯時還好好的,但到第二天就起不來了。請過醫生來看,都不知是何道理,過得三天,就長出那些怪棍兒來了。”胡不為點頭道:“這病不是一般藥石所能治,我想,她定是遭到邪祟沖撞了。”
劉老爺滿面驚疑,問道:“西京如此地方,皇氣昭昭,會有什么邪祟來作亂?”胡不為搖頭不答,只道:“在下也沒什么把握,唉,這般癥狀是我首次得見,我就盡我所能吧,若能救轉,是老爺和小姐的福氣深厚,若不能,還望老爺另選高明。”說著,也不等他答話,自取了一張符,和茶燒了,靠近床去給劉小姐喂吃。
靠近看了,卻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的甚是美貌,娥眉清秀,睫毛極長。卻不知這胖子是如何生出來的,與他渾沒半分相似之處。只怕是個綠帽子也未可知。當下不暇細思,將劉小姐半扶起來,把一盞符水灌入她的櫻桃小口中。看著符水堪堪飲凈,不意想,此時驚變突生!
但聽‘胡!’的一聲悶嗥,懷中少女猛然直起上身,棉被滾落下來,現出兩只小小**。只是皮肉上紅黑交錯,紋路可怖,另身側兩排毛足不住翻動,磣人已極,哪還有什么旖ni春guang景色。胡不為‘啊!’了一聲,想涌身后退,哪知卻已遲了,那少女雙臂環抱,將他抱在懷中。睜著兩只兇橫妖異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胡不為魂飛魄散,那瞳仁竟作血紅之色!
驚惶之下,自然伸手推搡,兩手直出,按在她胸間,奮力一掙。劉小姐勁力大的怕人,纖纖素手,環扣如鎖。她卻不作任何動作,只勾勾看著胡不為,任胡不為在她胸腹之上推動拼命。劉老爺見事起突然,更是嚇的直爬出門外,靠著墻壁站定了,只叫:“神醫,你小心了,我女兒會咬人的!”
這話聽來,胡不為更是腦袋一炸,他生平最懼的,便是這‘咬人’一詞。當初犯查差點就要咬上他脖子,事后想來,每每驚懼,總覺得脖子癢癢麻麻,甚不受用。眼下聽說這個紅眼百足的女子還會咬人,哪里再想到其他,搖頭擺身,不住掙扎,卻怎么也掙脫不開。
正危急之際,猛聽懷里靈龍鎮煞釘‘嗡!’的一聲輕響,身子立時脫縛,收勢不住,又一徑兒望后退去,踩在小凳上,登時絆倒在地。急切間看一眼床上的劉小姐,卻見她頭發正由紅轉黑,已睡倒在床上。這才醒悟過來,她的頭發剛才也變成紅色了。只是當時著急,卻沒注意到這節。
又賴鎮煞釘救回一命,胡不為心中暗叫僥幸。只是為何它早不鳴晚不鳴,偏等自己張皇欲死之際才響出一聲來。難不成它也會開玩笑么?他當然不知,鎮煞釘遇到真妖才鳴,而適才劉小姐被符水引動,正欲化妖,將生未生之際,卻被鎮煞釘又逼回去了。頭發變紅,便是她將化妖身的征兆。
經此變故,兩人哪還敢逗留,匆匆跑下樓去,推門直出。庭前兩個仆婦見他們出的狼狽,過來攙扶。劉小姐身染怪疾之事,府中知者不多。這兩名仆婦卻是她自小奶娘,向來伺候她的,盡知道她身上病癥,并每日午間晚間的凄厲長號。劉老爺讓她們守在樓下幾日了,所以見到許多怪事,已不如何驚異。
兩人回到書房,都氣喘吁吁,一時不能平復。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兩人只憑桌喘氣。挨了許久,劉老爺甚是愧疚,訥訥解釋道:“神醫……唉,這般怪病嚇人之極,倒驚住貴體了,我真不該瞞住……只是……我實在別無他法,還望神醫海涵,恕罪則個。”胡不為擺擺手,心中只是驚懼。鎮煞釘既然鳴響,那床上的女子必是妖怪無疑了。此非善地,可要趕緊逃跑才成。當下拱手向劉老爺道:“老爺,在下已竭盡所能了,但貴千金之病非我所能醫治,老爺還須另請賢能才好,在下留在此地已無什么用處,就先告辭了。”劉老爺見他要走,‘啊!’的一聲,待要挽留,卻哪里張的出口。
胡不為又道:“小姐之病定是撞邪了,老爺不妨找來幾名法術高強之人,或許能解除。”說完,再不他,疾步向外去,想抱回兒子就向黔南直去,哪知門外飛快跑來一人,奪門進來,大叫道:“老爺老爺!快去看啊!小姐病好了!”劉老爺又‘啊!’的一聲,騰然站起,喜上眉梢,來不及理會胡不為,如一團肉球沖出門去。胡不為見事情蹊蹺,也尾隨跟去。到得紅樓前,看見兩層樓上,窗戶盡開,十數名仆婦丫鬟往來奔忙,人人掩不住眉間喜氣。
卻看見先前兩名仆婦在向劉老爺訴說故事,湊過去一聽,已聽得梗概來。
原來他和劉老爺才跑出去不久,樓下的兩名奶媽便聽到樓上驚叫,劉小姐叫道:“呀!我的衣衫呢?!人都到哪去了?吳媽!成媽!翠兒!”那丫頭在樓上不住口的叫奶媽丫鬟。兩人均驚疑不定。小姐自染病后便不再蘇醒來,便是蘇醒,也只會抓人咬人,神志卻是不清醒的。眼下她竟然會叫喚下人,難道卻是已痊愈了?驚疑之下,吳媽大了膽子在樓下回她:“小姐,我們在樓下呢,你要做什么?”卻見窗戶猛的打開了,小姐用棉被裹了身子,臨窗喊道:“我的衣衫呢?你們都干嗎去了,屋里一個人也沒有!我肚子好餓!幫我弄些粥飯來。”兩名婦人是自小喂她奶,看著她長大的,一向當成自己女兒看待,見她吐字清楚,說話清晰,哪還顧什么危險,喜不自禁上去看她,卻見小姐周身上下俱都完好如初,身上許多可怖色彩和蟲足都已消盡了。當下腳不沾地,叫丫鬟仆婦來伺候,并四處報喜。而劉老爺和胡不為在書房偏院中,所以竟是知道消息最晚的。
這下喜從天降,劉老爺情知是胡不為的功勞,呵呵笑著,過來拉他手,笑道:“神醫妙技,果然非同凡響,這下你不用走了!當此大喜,你不喝醉三天,我是不會放過你的。”語中喜不自勝,這句話倒確是真心所出了。胡不為哪料的到這般峰回路轉,這片刻之間,一事數變,這天下之事,果然不是人所能測的。到底心存猶疑,偕劉老爺上樓去給小姐復診。
劉小姐一聽這個英俊中年人要看自己身體,哪里肯依。俏臉漲的通紅,任劉老爺說破了嘴皮也不肯。磨了半日,又是恐嚇又是哄話的,后來到底允了個折中的法子,除去衣衫,正面躺著,身上用被子蓋了,止露出身側來讓胡不為看。饒是如此,她已羞得面紅過耳,連到雪白頸脖,一并染成紅云了。
胡不為在床邊看,見她肌膚瑩白,如若膩雪。毛足和彩斑果然都不見了。當即放下心來,知道定神符居然也有驅魔祛邪功效,心中極高興。當夜眾人痛飲,卻仍只是家宴。因小姐患病之事,外間無一得知,所以雖然痊愈,也并不如何興師動眾慶賀。胡不為又被尊了上座,劉老爺一家真心感謝他,人人笑面相向,頻繁敬酒。只那劉小姐,因午間讓胡不為看了身體,一直羞赧。與他同桌吃飯,也深埋著頭,不敢看他也不敢說話。臨到她敬酒了,一張白臉又成紅布,聲若蚊嚶,幾不可聞。她是良家女子,自小不亂出閨閣半步,哪知突然之間,自己身體卻叫這個男人盡看了去,尋思下來,怎不讓人驚羞交集。
胡不為自然不知這個女孩兒的婉轉心思,又飲得酩酊大醉,劉老爺差遣那兩個美婢伺候他。兩女欣喜非常,眉目流春,忙不迭攙著胡不為向廂房直走,仍恣意揮霍春xiao去了。這邊老子勾的美人心,兒子也自不凡,俗說將門無虎子,胡不為的兒子又豈是一般人物,只一日一夜,也勾得兩個奶娘并幾個十幾歲隨伺丫鬟神魂顛倒。兩個奶娘見人盡多,一生也不知抱過幾個小孩,卻從未見這般伶俐可喜的嬰兒。晚上也不哭鬧,也不作怪。人笑他也笑,露兩顆小小乳牙,一雙眼睛漆黑透亮,純凈異常。幾個婦人親了他無數回,跟他說話,直稱“心肝兒寶”。一日一夜里眼中竟容不下他物了。
金獸香銷盡,更漏隔夜長。
胡不為與兩名美艷冤家殺得你死我不活的。堪堪到了寅時,聽外面街道更夫梆梆梆擊梆三聲,終于都心滿意足,抱在一起呼呼大睡。哪知睡下不過半個時辰,聽到花園里長叫呼喊和鼓鑼之聲頻繁作來。登時驚醒,知道又出變化,趕緊穿衣下床,將包著鎮煞釘的青布包裹貼肉緊緊藏好了,沖出門去。
門前過道腳步雜亂,十余名青衣仆童拿著木棒鏟兒之類,急匆匆向花園跑去。一個童子道:“這賊當真大膽,竟敢累次到劉府作怪!這下若不把他整治死了,沒的讓人笑話咱府上沒有能人。”邊上另一人笑道:“有你這般能人在這,這賊也算是自尋死路了。只是不知善財兒能人武藝如何,比的過護院的孫老大么?孫老大單手能提百斤石鎖,還叫這賊一拳打的重殘,卻不知善財兒老大能挨得幾拳?!”那善財兒聽說,反譏道:“金鎖兒,你也不用笑我,我不濟事,難道你便高明了?便是象你這般的,上去百八十個都不夠人打。”那金鎖兒笑道:“干我甚么事,我又沒說自己是能人,便是挨拳頭,也輪不到我身上來。”善財兒哼了一聲,道:“往時你不是跟永福永祿幾個學了許多武藝么?怎的事到頭上了,卻又裝成縮頭烏龜?”金鎖兒見他說的大聲,趕緊告饒:“我的好哥哥,你就不能把把嗓門兒?永福永祿幾個早讓這賊給收拾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學的幾樣花拳繡腿,濟得甚么事?別回頭讓老爺知道我學拳腳,把我推上前去那可糟糕了。”那善財兒樂得嘻嘻直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高師爺請來許多好漢……”幾人轉過彎道,聲音漸漸小了。
聽說是拿賊,胡不為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賊也算是大膽已極,竟敢到豪門大院偷盜東西,聽幾個小童對話,似乎還是多次來的,也忒猖狂了些。”他被驚嚇醒了,又裝束停當,一時也不欲再回房睡覺。看前院黑沉沉的,仆婦女子們都不起來,料想胡炭不會有甚危害。當下也邁步向后花園去,倒要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飛賊是何模樣。
轉了幾道彎,看見花園里站滿了人,十幾個童子提著燈籠,將一大片園子映的如同白晝。園子中央,一個高瘦的男子立在一叢牡丹前,穿一身紅色條襟的黑袍子。想來就是大膽飛賊了。另數十名形貌各異的劍客手持武器,齊對著他。正是午間胡不為看到的那群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