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為自不知妻子這些百轉柔腸,一心耍著火苗,一雙眼睛時睜時瞇,眉眼生動,醉心其中。大凡學法術之人都是如此,剛悟得一點門道,便喜不自禁,要賣力向他人展示。
“趙叔,你看這手耍的如何?”胡不為見老丈人目馳神搖,轉過臉去問他,巴望能聽到一兩句夸贊之詞。老頭兒不負所望,翹了大指頭連聲叫好。胡不為心下大樂,將殺豬老丈人引成平生第一知己。當下指揮幾朵火苗跳進柴堆,燃了起來。一時屋中明亮耀眼,眾人圍坐下來取暖。老頭兒又將酒壺拿來,煨在火邊溫了,與胡不為就著臘肉對酌。
到次日清晨,老頭兒起來上茅房,剛進堂屋,猛的絆了個跟斗,一屁股蹲坐倒在地上。正自氣惱,卻看見胡不為披著睡衣從門外走進來,扶他起來了。曦光下看得仔細,看見屋里屋外,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土包傲然鼎立,原先平平展展的土面變成了十八小伙的臉兒,凈是鼓包。胡不為滿面愁容,說他早上習練御土之術,弄出這許多土饅頭來,只是再也回轉不下去了。屠戶又氣又急,偏又罵不得他,進到茅房去一通亂踢,拿木樁子出氣。
到天亮趙氏母女起床,看到這般景象,少不得又是一番數落。胡不為找單枕才來鏟平了事。
日子就這么過去了,還有兩天便是除夕,一家人清洗香爐,掃灑庭除,蒸制年糕,忙的不亦樂乎。單枕才和蓮香也過的紅火,窗前早貼了自剪的童子抱鯉魚剪紙。又一對大紅燈籠掛在檐下,甚是喜慶。這蓮香心雖涼薄,手卻輕巧,針黹剪紙手工俱佳。只是胡不為經過上回一事,對她鄙夷不已,日常都不進單枕才家門了。單枕才倒時常過來串門,開些未來小侄子的玩笑,幫忙做點粗活。對蓮香的心性,卻只能搖頭苦笑不語。
胡不為蹲在院子里,口中哼著曲兒,拿了絲瓜絡清洗香爐,不時掏出一張符來,在地上鼓一個土包。正學得精彩,猛聽門前道上馬蹄聲響,遠遠就有人問道:“胡不為胡先生在家么?”抬眼看時,不禁心頭大震,手中香爐掉落下來,在地上摔成碎片。
一人說道:“哈!這便是了!虧我一番好找!”四騎馬揚鬃奮蹄,越過圍欄馳進院子,在他面前同時頓步。四人一般打扮,通身混黑,只余一雙幽光隱然的冰冷目光望向他!其中一人桀桀怪笑,問道:“胡先生,可還認得在下?”胡不為魂飛魄散,早認出此人正是夏月時在汾洲城外所遇的黑衣人,當日他與圓覺和尚賭腕力被擊敗,也曾用這等冰冷目光看向自己。卻不知自己何處得罪于他了。那黑衣人冷笑道:“嘿!當日壞我好事,就想這么逃過了?這住的什么破鳥村子?讓我找了兩個多月!”胡不為腳下打抖,強做鎮定,問道:“我……在下壞了閣……閣下什么……什么好事?”他幾經危難,膽氣已較先前壯大,只是面臨驚變,仍不免嗓音帶顫。
那黑衣人雙眼瞇成一線,唇中蹦出字來:“我千辛萬苦尋的蜃珠,還有圓覺禿驢的夜金砂,這兩樣寶物全讓你給攪黃了!你說,你是該死不該死?”
胡不為心中驚悚,卻聽見四騎中間的一人喝道:“圓木!廢話少說,如果他有寶物,趁早取了來,教主的賀辰不到四個月了,我們還要到別處尋找呢!”那先前說話的黑衣人躬身拜下,道:“是,壇主。”少停,又道:“這人當日不知持著什么寶物,會大聲鳴響。屬下與那和尚斗力,剛要請出圓祖,聽到鳴聲后圓祖便不愛出來了。屬下是想問出他的底細,知道寶物來歷,也好再去尋找。”
那壇主聲音甚是蒼老,聽見回答,只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圓木得壇主默認,再轉向胡不為,惡狠狠說道:“姓胡的!識相的就趕緊把寶貝拿出來,別讓爺爺們使出手段來折磨你!”胡不為心中驚慌,知道他們要搶鎮煞釘,正不知所措,屠夫拎著一把厚實闊大的殺豬刀,從里屋沖出來了,怒目圓睜,喝道:“什么狗東西!到趙爺爺家撒野來了!”原來他在屋中掃除,聽到胡不為與諸人對話,心中不忿,到廚房尋了慣用的剔骨大刀沖出來,想把他們嚇走。
這一招他數十年來屢試屢靈,也不知嚇跑了多少貌似狠惡內容草包的莽夫潑皮。旁人見他這般威猛聲勢,大刀當前,往往便是縮頭一嚇,慌忙遠遁。然而這一次屠夫失算了,那圓木眼皮都不抬,只一揮手,一條凹凸不平長滿賴疣的烏黑之物從袖中射出,貫入他的大腿中。屠夫哪知這幾人心狠手黑,一不發便施辣手。當時重傷負痛,大聲慘叫起來。胡不為見老丈人吃虧,片刻間便見了血,不由得大慌,高聲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我給你們,我給!我這就去拿!”便在此時,臥室中的鎮煞釘嚯嚯鳴響起來,聲音尖利已極。
胡不為快步搶進房去,從褥下拿了釘子走出來。釘子青光極盛,入目耀眼,卻比前幾月碰上鐵貂時明亮得多。胡不為不明所以,拿緊了釘子直奔出門。哪時急變驟生,一腳剛跨出門檻,手中的靈龍鎮煞釘豁然吟響,清越入云。一條青色飛龍從釘頭暴出,變成一道青色玉帶當空斬下!將圓木袖中的烏黑之物當場砍斷!
那烏黑之物冒出白漿,在地上扭曲撲騰,便如蛇蟲一般。這下變生肘腋,人人都驚呆了。圓木凄聲慘叫,從馬上跌落下來,不住扭曲,身上咝咝之聲不絕,腥臭的白霧從全身竅孔急噴出來。
“壇主……救我!”圓木雖身遭巨損,但神志清明,向當中的老者求救,只是反噬之弊一點不等人,話音才落,身上已冒出膿水,片刻間便將他融盡了,變成肉汁滲入土中。只剩了一堆黑色衣物團在馬蹄邊。
“你……你竟敢殺了圓木!”一名黑衣人目睹教友慘狀,又驚又怒,俯下身來,對著胡不為虛空就是一拳,一條紅黃的滑膩物事從他袖中飛出,迅捷直取胡不為的咽喉。胡不為腦子木了,見那肉索襲來竟不知躲避,眼看就要被古怪兵器貫穿咽喉,變成睜目死尸。哪知鎮煞釘威力非凡,急切間又飛出護主,一聲嘹亮長吟,青龍飛掠,左右翻飛數下,便將那黃色肉狀之物絞得碎裂,變成指頭大小的肉塊掉落在地。
那人目眥欲裂,卻料不到這猥瑣膽怯的鄉下騙子竟然有此手段,只痛哼了一聲,待要求救已然不及,頃刻間霧氣翻騰,身體又被反噬吞沒,和圓木一般化成了漿液,從馬背上淌下,滴滴答答落到土中來。
剩下的二人哪曉得其中原由,見片刻之間己方便損折了兩名好手,驚得面目煞白,急勒韁繩便想轉身逃走,馬匹受痛人立起來,咴咴嘶鳴。他們遠從大理而來,到此處原是要辦理大事的。行動程中,聽圓木說過賭勝之事,均覺得胡不為身懷異寶,若能強搶過來獻給教主,只怕教主會很高興。一行四人料理事畢,便按著圓木之,以汾洲城為據點,在方圓百里內
繞圈尋訪一名‘身穿道袍,長兩撇鼠須,形貌猥瑣’的中年漢子。幾人折騰了兩個月,到底從村民口中得知了線索,順道尋來了。一路上圓木不住描述胡不為如何在自己目光下心驚膽戰,慌忙逃脫。如何膽小怕死,不敢與自己對視。眾人心中先入為主,早把胡不為當成一個膽小如鼠的猥瑣草包,縱然寶物厲害,己方共有四人,難道還怕了他了?
哪知見面以后,這猥瑣漢子竟然手爪極硬,只一合便斃了兩名同伴,心下如何不驚?只恨自己偏聽人,此時莫名其妙便身陷險境,也不知能不能逃得性命了。急怒之下,心中已將圓木的親屬都咒了個遍,圈馬回轉,越出墻外。這一番動作當真是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干凈漂亮之極。那壇主還怕胡不為追擊,倉促從腰中摸出一把鉤來,奮力向后甩出。他料想胡不為斷不會輕易容他們逃遁,定在身后追趕,這回馬鉤便是盼望能阻他一阻的,原沒指望能傷害得他。
兩匹馬尚在空中,便聽到了胡不為的大聲叫喊。那壇主急切回頭一瞥,卻見胡不為面色痛苦蹲在地上,那把短鉤已沒入他的腹部。鮮血灑下,染得衣褲一片通紅。堂主這下當真是驚疑交集,不知他是不是當真膿包躲避不開,還是假意示弱,引誘自己入套。不及細思,策馬遠遠跑了百丈有余,聽得后方并無人追趕,才收了韁,轉過馬頭查看。
胡不為肚腸已穿,跟著老丈人蹲在地上,長聲嚎叫,疼的面色嘴唇一片蒼白,豆大的汗珠滾滾直落。這頃刻間經歷生死大難,心中這份惶急,又豈是語所能描述?鮮血怎么攔都攔不住,漫過指縫汩汩而出,地上斑斑點點盡是猩紅的血跡。肚中銳痛如千針鉆刺,萬蟻咬噬,直入骨髓,如何忍熬的住?胡不為萬分不可置信,只大張了嘴,聲嘶力竭叫喊,淚水鼻涕口水盡滾落出來。
“爹……不為!”趙氏挺著大肚子,也大聲哭叫,從里屋出來踉蹌奔前,一把攙住了胡不為。胡不為被這一扶,肚腹又是一陣鉆心疼痛,當下呻吟起來,終于放聲痛哭,口中叫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爹!娘!你們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誰有還丹?!救救我!我給他作牛作馬!救救我啊!”他原就膽小謹慎,怕死非常,可是偏偏厄運加身,眼看著肚中創口血如泉涌,性命一點點失卻。自己方當壯年,孩子也快要出世,嬌妻溫柔賢惠,岳父母待己如同身出,以后還有大把精彩日子等著去過。可是這賊老天竟又開了這樣可怖玩笑,再過片刻自己就要閉目死去,變成一具冰涼尸體,再撫mo不了妻子的臉,再感受不到銀子拿到手中的歡欣,想來怎不令人痛悲懼怕?
趙氏母女也跟著痛哭,一時悲聲大放,襯著地上星星點點灑落的血滴,甚是凄慘。胡不為悲憤交加,又是驚恐,又感凄涼。心中只是大叫:“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兩名黑衣人見到胡家驚惶哭叫狀態,全不似做假,當即放心。嘿嘿獰笑著又提馬趕來,片刻間又縱過了圍墻。那壇主更不收韁,任著馬匹四蹄翻飛,重重踏落,踩過胡不為小腿,沖進屋里。胡不為小腿立時折斷。傷處劇痛并一番急怒憤恨都涌上心來,一口鮮血飚出,面如金紙暈倒在地。
那黑衣壇主咬牙切齒,急振手臂,馬匹在屋中轉了個圈,又揚鬣甩尾向外怒沖。‘得兒,得兒。’的聲響中,碗大的鐵蹄高起重落,踏上趙氏半俯躲避的身體,登時將瘦弱的一邊肩膀踩碎!趙氏慘叫一聲,就此倒地不起。兩個老人憤恨已極,豁出性命來,雙雙抱向再次落下的馬腿,驚馬人立踏落,這力道何等沉猛,趙屠夫兩夫婦年歲已老,筋骨脆弱,又被踩得當場斃命。
胡不為氣若游絲,四肢再無知覺。他流血過甚,精元耗竭,只在頃刻間就要死去。渾噩恍惚中,聽見妻子的慘叫,心中憂急,也不知哪來的精神勁力,倏的又坐起身來,睜圓了雙目。正看見壇主策馬踏蹄,踩向趙氏的腰間。滿腔怒火登時在胸中爆發,大喝了一聲:“不要啊!”雙手從心而流,奮起箕張,十指乍開。擬勢要抱住馬腿。他一心只想著要攔住馬匹,千萬不要讓它踏中妻子,腦中自然而然想起這長日慣熟的御土術來,一念存思,精神盡聚,口中只喝了一聲:“擋住!”
一根黃褐土柱在趙氏身邊沖天而起,直達長余,粗逾飯桌。登時將上方的一人一馬都頂到空中。這沖力極其巨大,馬匹禁受不住,膨大的肚子被擊的扭曲變形,悲嘶一聲,口中噴出血來,當場斃命。那壇主卻沒受傷,只是事起倉促,不免著慌。他在馬尸上顛簸了一會,飄然落下,身形轉折輕靈,如一片葉子在風中舞動。
“死到臨頭,還敢還手!”那壇主面子大失,憤怒非常。腳一落地,身子立即趴下,雙手撐地,跟一只捕蟲蟾蜍一般。未已,嗖嗖連聲,后頸脖和背后、脅下同時突起,八條巨大鋒利的黃褐之物破衣直出,重重落下。胡不為看得明白,這八條長物節肢僵硬,剛毛叢生,左右各四折節立在地上,便跟蜘蛛的巨大毛足一般,只是不知粗大了多少倍。
黑衣壇主喝道:“都給我去死吧!”兩只前足齊出,如鍘刀般落下,迅捷無與倫比,登時插進胡不為的肩頭和趙氏后腦。胡不為眼前一黑,再抵受不住,再噴一口血,眼睛閉上,終于漸漸止了聲息,他心中有萬般不舍和憤怒,有萬分哀痛和悲切。想再起來幫妻子拔去頭上的利足,想為妻子抹去臉上血污。可是,再不能夠了。
在神志就要熄滅的時候,他心中默念:“萱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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