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郡主搖頭道:“斷無認錯的道理。你們疑我口出誑語,怎么就不疑惑如此一把稀世寶刀,卻如何會是一個老漢能夠擁有的。”她此中固然不自覺透露出幾分階級上的優越感,但說的確實是實話。龐勁明當初在褒城接刀的時候就滿肚子打鼓,現在一經華清郡主提醒,點頭道:“是了,我那時也曾詢問來著。不過那老漢似有難之隱,我便沒有追問下去。”
趙當世疑云當頭,繼續問道:“郡主既知此刀來歷,那么它緣何會落到褒城老漢的手里?”
誰知華清郡主抿抿唇,道:“我出城之前,曾拜見過爹爹,那時他在書房看書,印象中這把刀其時就在案上擺著。”她記憶力甚好,像這種細節,稍稍回想,就能憶起,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趙當世的詢問,也實是因為害怕自己的老爹會因這把刀出了什么三長兩短,故而權作打聽。
趙當世與龐勁明對看一眼,均自狐疑。華清郡主沒有理由編造一個無聊的謊,且看她如此信誓旦旦,想來此刀十有八九便是瑞藩府里的舊物,可是怎么會淪落到百姓手中?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包括趙當世與華清郡主,都對這刀的流轉存疑,周文赫提出自己的看法:“莫不是這刀有兩把?”
華清郡主秀首輕搖道:“這位將軍有所不知,此刀本藏于魏閹府中,原是閹黨群宵于其五十大壽時進贈賀禮。圣上神武,立滅此獠,繳得此刀,便將之轉贈父王,以固親情。想魏閹那時權勢熏天,跋扈驕橫,府中寶貝都是稀世珍寶,皆可舉世無雙。閹黨中人為了討好于他,怎敢私下留取同種樣式的寶刀?”
周文赫不以為然道:“那可未必,想不過一把刀,魏忠賢再厲害,還查的出是否為孤品?”
華清郡主微微一笑道:“昔日魏閹之權勢,非將軍可以想見。”
周文赫在她面前本就十分自卑,當下華清郡主不過隨口說一句,可在他聽來,就好像是暗諷自己世代底層,難以接觸肉食者般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沉,將視線掃到一旁。
華清郡主雖然知書達理,懂得謙讓,然而她天生高貴,再怎么小心,說話間還是會不自然地流露出優越感。或許這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依然很容易刺痛周文赫、龐勁明等人敏感的自卑心理。
趙當世知道華清郡主所不虛,他也沒親身經歷過魏忠賢的統治,但后世關于其人的很多記載與案例,仍然還是讓他可以體會到那個時代的恐怖。當然,魏忠賢再厲害,現在也早便化作了一抔黃土,然而,從華清郡主透露出的這些消息看,龐勁明手上的這把刀,當就是從瑞藩府流徙出來的。
因為缺乏線索,沒有人能想通這把雁翎刀的始末,不過這事也不是重點。趙當世稍微想了想,就把刀的事先擱置了。他并沒有忘卻此行的目的,轉而開始試探著從華清郡主嘴里套話。
然而一番談論下來,并沒有取得多少有價值的信息,趙當世故意問了幾個淺顯的問題,郡主都回答了,而且從龐勁明的眼色中看得出,她并沒有撒謊。想來想去,這華清郡主地位雖高,但終歸是一個女子,瑞王尚且足不出戶,她出閨閣的機會就更少。想從她口中打聽出什么政務、軍務,似乎不太可能。
華清郡主待人和氣,性格平易近人,趙當世等軍將對她其實都很有好感。周文赫私底下就曾說起,要世上的王爺、勛貴以及那些當官的都像華清郡主這么講道理、明是非,大明朝也不至于亂成現在這樣。
他當然只是喟嘆,趙當世也是一笑置之。華清郡主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或許是天性和善,也或許是為了自保,還或許有著其他原因,但在趙當世看來,她的心里絕不可能真正將自己這些草莽放到同一階層看待。話句話說,此情此景下,她可以對你和顏悅色甚至曲意逢迎,然而,在內心中,她絕不可能像表面上所見,那么輕易地接納你、看得起你。
趙當世之所以這么臆測,并非沒有根據。因為即便在被自由平等標榜著的后世,“階級”這個詞依然無孔不入。它沒有消失,而是被刻意隱藏了。而它始終未曾消失的原因,就在于不同“階級”的人,他們的財富、觀念以及生活方式、態度的確涇渭分明。分明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在人接觸到另一個階級的時候,他心目中的世界立刻就會被震驚與不理解所顛覆。
話不說遠,就說對于華清郡主,趙當世承認她是個好人,可是,趙當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和她成為朋友或是知己。她的好,僅僅是體現在表面上,要想進一步與她深交,就會發現,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墻始終阻擋在她的身前,無可撼動。
短短一瞬間,趙當世想了很多,最終思緒轉移到正事上,溫:“郡主耽擱我營多日,我等禮數多有不周,還請擔待。日前我已與令尊議定,擇日送郡主回城,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周圍兩個丫鬟聞,皆露喜色,而華清郡主還是那個樣子,不喜不驚,氣度淡雅地行了一禮,道:“多謝將軍,華清全從貴營安排。”
從華清郡主帳里出來后,龐勁明一不發,朝自己的營帳走去,邊走邊想著趙當世的囑咐:“這雁翎刀有些蹊蹺,你看好了,說不得日后有用處。”如此一直思忖,手中也把刀攥得更緊了。
龐勁明在夜不收中職務較高,故而和周文赫等人一樣有著自己單人的小帳。他才入帳卸下一身臟污不堪的衣物換上便裝,帳外忽有人掀開一個小口,傳聲進來:“請問龐大哥在嗎?”
趙營中有規定,各軍將間沒有上級條令不可隨意走動串訪,且有了允許條令,這開口第一句也規定只能是本月軍中口令。而這來者顯然不是通過正規渠道而是避過巡邏的兵隊偷跑過來的。常年的職業素養令龐勁明警惕起來,就在帳內問道:“什么人?一句話說清姓名來歷,否則就以軍法‘論處。”
可是帳外那人并沒有如他聲明的那樣乖乖照辦,龐勁明雙目一瞪,見對方竟是直接掀幕而入。下意識的,他拔出雁翎刀,厲聲喝問:“何人膽敢擅闖?”此之下,已是做好了擒拿與叫人的準備。
但當入帳之人開口又說一句話,龐勁明的怒氣,登時就消弭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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