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玖端起兩個酒樽,舉步緩緩朝被壓著半跪在地的談義走去。
少年身量瘦長,氣質光華內斂,如影如劍,暗藏鋒芒,黑色的半長衣擺拖拽在身后,發出輕微的摩挲聲。
和自己前幾日所見到的模樣,可謂是大相徑庭。
談義仰頭,望著停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冷聲質問,眼中尤帶著深深的氣憤,“你到底是誰?”
蕭玖:“我現在是齊國十三公子,周武平。”
他笑了一下,笑容像極了乖張的少年郎,促狹又帶著一點逗趣的意味,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就是這話聽來叫人覺得有點奇怪,反應快的人很容易產生一種想法——什么叫現在是?
難道他過去就不是周武平嗎?
談義武力不凡,卻不是個光長肌肉不長腦子的笨蛋,相反,他挺聰明,一下就明白過來蕭玖的外之意,冷笑,“藏頭露尾,小人行徑,不然何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后又自嘲,“想我談義打了多少勝仗,今日竟敗于你等小人手中,呵……”
被諷刺了蕭玖也不惱,只笑瞇瞇的道,“將軍可是怪我隱瞞身份進入紅蓮教之事?我承認,我并非乞兒小九。將軍可喚我一聲殿下。”
談義冷笑,聽出蕭玖不想暴露自己真實身份,才刻意誤導他的話,并提醒他小心稱呼。
可惜談義滿愴憤恨,并不想如他所愿,正待開口揭發,就聽蕭玖又道,“不然我怎知將軍早有悔過、投誠之心?!”
他的聲量刻意楊高,保證能讓不遠處偷摸觀察他們的百姓們聽見。
然而聽見他這一句的談義卻蒙了,既懵且疑,“你胡說什么?”
“什么投誠?老子可未說過這話!”
蕭玖居高臨下,眼眶微瞇,狹長的眼眸里帶著意味不明的光,說出的話叫談義渾身血液一涼。
“將軍不必再裝,此時你已安全。若非有你配合,我們現在又怎能如此順利的里應外合將其余紅蓮軍將領諸殺于此?”
“將軍立一大功矣,本殿自當重賞!”
蕭玖說完,銳利的眼神一掃站在旁邊的‘紅蓮軍’,語含責怪的斥道,“還不快放開你們將軍!今后爾等不必再回紅蓮教充當內應,就不必再裝了。”
押著談義的兩個士卒相互看了看,明白過來蕭玖的意思,慢慢放開談義。
被放開的談義雖不再被人壓制,但他卻此刻依然半跪在地,一動不動,不見反抗。
他渾身僵硬的厲害,整個人好似泡進深水寒潭,從頭涼到腳。
蕭玖真是……好毒的手段啊……
談義面色慘淡,神情沉默,再不見先前的氣憤,嘴唇好似也在泛著白,半響,才啞著喉嚨說出一句,“殿下……好算計。”
除此之外,他再說不出任何話,視線撇到城內不遠處的百姓,慘然一笑。
“您這是要斷了我的生路啊……”
不知是悲是嘆,談義瞪著通紅的眼眶定定的望著面前的蕭玖,眼里的情緒很復雜,有失落、有絕望、也有英雄末路的不甘和悲愴。
蕭玖先前的話被隱藏在城內的紅蓮教徒聽見,那群人會怎么想是顯而易見的事。
其他幾個將領都被殺了,是他手下人動的手,唯獨他活的好好的。現在蕭玖又這樣講,一個叛徒的罪名被死死的釘在他身上,恐怕就算蕭玖肯改口,別人也不會信。
可遠處的人又怎么知道,在他身邊的‘手下’其實都是蕭玖的人,此時此地,所有人都在配合蕭玖的演戲,將他活生生變成了一個叛徒。
“談某已是敗軍之將,殿下若想動手,就請吧。”
談義長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閉上眼睛,不掙扎也不辯解,像是認命、等死,渾身血污如一只喪家之犬,然他的脊背卻依然筆挺。
蕭玖卻無對他不利的想法,他又往前一步,蹲下,將一杯酒遞給了他。
此時的兩人面對著面,中間僅隔了一步的距離,其實這個距離對蕭玖來說還有點危險,談義若突然發動襲擊,也不知他來不來得及躲過。
但好在,談義沒有動,沒對蕭玖出手,但也沒有接過酒的意思,只是冷冷的看著蕭玖。
“什么意思?”
他沉聲問,冷著張臉,“為我踐行?”
蕭玖搖頭,“不。將軍誤會了,在下并非想對您不利,反而是十分欣賞將軍才能,若是就這么死了,豈不可惜?”
“我曾夸過將軍什么,您還記得嗎?那些話倒也不全是虛。”
談義眉頭動了動,明白蕭玖想拉攏他的意思,卻是抄著手不動,一臉警惕的打量著對方。
蕭玖表情未變,任他打量,舉著酒樽的手沒有收回,一直在等談義接過手中之酒。
清晨的陽光傾斜下來,逆著光的少年背后好似有萬丈光芒,連帶著他的身體輪廓似也在發著光,陰影下的神情專注而認真。
“來當我的將軍吧,談義。讓我、讓世人看看你的本事。”
“紅蓮教前途已定,可見末路,奉我為主,我來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少年的聲音是那樣柔和,又是那樣鄭重,讓談義怔在原地,神情有些空白,后回過神來皺眉,問,“你能給我什么?”
“你能得到什么,完全取決于你為我所立之功。”
他沒有給談義說好聽的話,相反很務實,也很直白,他說,“我能應許你的,大概就是在你和你口中提起的那個鱉孫兒之中,我永遠只會取能者而擇之。”
談義聞,高高揚起的眉毛動了動,似詫異,似意想不到,也似不信。
又聽蕭玖接著上文,娓娓解釋,“畢竟鱉孫兒怎么能當將軍?能被稱得上將軍者,必是有千夫不敵之勇,統御萬軍之才!”
“談義,你是嗎?”
蕭玖笑著反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逐漸長開的臉上可見日后棱角分明,明明前幾日見還是一幅溫和無害如兔子般的少年,今日卻像是脫了層外衣,眼神銳利兇狠如狼,連帶著周身氣質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或許,這才是蕭玖的真正面目。
被問到的談義,舌尖舔了舔上槽牙,眼神也逐漸興奮起來,連同著方才那顆冷掉的心此刻也變得火熱。
他道,“你想讓我奉你為主?”
“是。”
“你能讓我當一輩子將軍?”談義又問,臉上慢慢咧開一點笑。
蕭玖點頭,依然認真的回道,“將軍若想一輩子為我而戰,自當是我之幸;若哪一日,將軍上不得戰場了,也依然是我的老將軍。”
“我可不會有了新人忘舊人。”蕭玖自我調笑,那雙清淺的眸子里盛滿笑意。
談義看著面前這張臉,看了許久,也許并沒有過去那么久,只是因為他在做一個一生的決定,所以才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漫長。
他抬手,接過蕭玖手中酒樽,而后仰頭一飲而盡。
談義恭恭敬敬的跪在蕭玖身前,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響頭。
“誠蒙殿下不棄,談義愿為您驅使,此生不離。”
城樓下,滿是狼狽的中年將軍跪倒在地,臣服于少年腳下,燦爛的陽光照在少年衣上鮮艷的朱雀玄紋,墨與紅流光溢彩,交相輝映,像是陽光與希望,戰爭與死亡相糾纏在一起,漫天喊殺聲中,只聞少年清冷的聲音傳來。
“將軍,為我迎來此戰的勝利吧。”
身后,還傳來一些人細小的討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