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司其職而好整以暇,軍中好議論經義……”
“將官各自奮,學識日增,謀略亦深,雅量精致之處,不輸文人,常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矣。船隊每至駐泊處,百姓老小歡喜,清流雅士必不邀而自集,堂前常滿,詩禮唱酬,一時盛事,人所謂桃李不,下自成蹊……”
周和提著筆沉思,皺起眉頭。再這么寫下去,給朝廷的密告就成歌功頌德之詞了。
過猶不及,對自己不利,對趙行德也沒什么好處。朝廷錦檐府糧餉開支一直在增長,耳目之眾,也遠遠過前朝。周和每天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每到一地,都有錦檐府的樁腳前來接頭。他自己雖然是錦檐府的老人,也是朝廷專門放在水師中監視趙興德的,卻不知有沒有別人在監視自己,每天將自己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地稟報上去。
每思及此,周和心頭就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船身微微搖晃著,剛剛出海的時候,周和吐得一塌糊涂,直到現在,不管怎么清洗,船艙中都彌漫著一股腥餿酸味。不過,兩個多月來,他總算適應了。整個水師當中,像周和這樣的不在少數。水師漂浮在大海上,就像一個小小的國家一樣,即使對軍官來說,船艙也好像一間牢房一樣,只不過這間牢房比普通水手的稍微大一些而已。生活枯燥乏味到了極點,這也是很多像周和一樣原來對清議絲毫不感興趣的軍官參加會講的原因。海上沒有酒樓瓦舍,又禁賭,大家伙總得有個消磨閑暇,宣泄.精力的渠道。對普通水手來說,旁聽會講也是難得長見識的機會,雖然半懂不懂,但只要記住只片語,就足夠回去和人吹噓了。
周和合上出海筆記,正待拿起一本《太白yin符經》觀看,但覺船身猛然一震,他抬起頭朝外望去,這時,親兵稟報道:“周大人,離州靠港了,趙都督請周大人前去赴宴。”
“好!”周和對鏡整了整衣冠,待船停穩當了,方才擺著方步出去。
若是別處,他自不必如此慎重,但離州與別處不同。
先皇被奸賊所惑,將元佑舊黨之后及揭帖大案牽連的清流士人舉族流放嶺南,若干年后,陳東等人復起,朝廷又大興南海屯墾事業,所有的流官,最初甘愿舉族遷移到南海屯墾的大族,都來自這批被流放的清流。這些人雖然都是忠良之后,耕讀傳家,但因種種遭遇,對朝廷多少都心懷怨恨。而流離州一地的屯墾士紳,在整個南海都是對朝廷怨望最重的。為了防范奸黨斬草除根,早在朝廷大興屯墾之前,這些士紳就將子弟送出避難,此島原名為金島,他們卻稱為離島,后來,此地雖隨著朝廷屯墾的制度改名為離州,不但自行開了官學,士紳還一直和朝廷若即若離,不光不買蔡李奸黨的帳,對陳東、趙行德等清流領袖也不甚信服。
南海各個屯墾地有九分心力花在休養生息上,一分心力花在造城練兵上,而離州則花了五分心力在練兵備戰上,當時大食水師尚未進犯宋國沿海,他們防備的是誰,明眼人一見便知。偏偏夏國又看出了離州與宋國朝廷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將整個金島加封為保義侯封地,雖然趙興德上表推辭了,但消息已經傳開,趙行德、宋國朝廷和離州之間,變多了一層不好明說的尷尬。這也是趙行德一反常態,特意和周和等水師軍官一起設宴款待離州士紳的原因。
周和一邊想一邊走,忽然,旁邊一人抓住他的胳膊,道:“兄臺?”
周和一驚,他出身錦檐府,又是習武之人,防身已成了習慣,一時不察被抓住胳膊,他心頭一驚,猛然將手一甩,一轉身反抄住對方的肩膀往下一按,那人頓時殺豬般地慘叫起來:停,停停停,停手,兄臺,有話好好說?”這時,周和才定睛一看這個動手之人,只見他二十左右,頭戴逍遙巾,身穿一件寬袍大袖的葛衫,手里還抓著一把折扇,苦著臉求饒:“大人想是誤會了,申某并無惡意,不過想打聽河北戰況而已。”
“哼!”周和一把放開他,悶聲道,“有話說話,一上來便動手,你家大人這么教的么?”
申立冷不丁被這軍將說了一句,心中老大不愿意,適才他看著周和背影軒昂,好像也是二十多歲的人,誰知這一轉身過來,竟和父親差不多年歲,而且拿著長輩身份教訓自己,他不得不恭敬地解釋道:“在下州學廩生申立,祖籍乃河北高陽縣,適才心切故園,有所失禮了,還望將軍大人贖罪則個。”說著深深拱手為禮賠罪。他家里再怎么傳身教,屯墾地總比中原要蠻荒得多,禮教也不可能那么森嚴。申立又是隨和佻脫之性,不然也不會一把拉住一個素不相識的水師軍官的胳膊說話。
“嗯。”周和點點頭,“既然如此,下次小心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