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泰然接過李若咽上的清茶,雖然同為學士府的同僚,但他是長輩,他自是受得起李若雪親自捧茶的。晁補之輕輕呷了一口茶湯,嘆息道,“和軍士相比,書生們太過文弱了!斗毆雖然不妥,但矯枉過正,總比無所作為要強。”他嘆了口氣道,“洛陽有府衙和團練使衙門壓著,也就是小打小鬧而已,關東的可是開炮流血了的。”
他話一出口,方才覺得不妥,覷著李若雪臉色未變,只得訕訕地笑了一聲,低頭喝茶。
晁蘅也嗔怪地看了父親一眼。蘇犁過世之后,她一直都郁郁寡歡,兩位老人看不過去,這才以訪友為名,讓晁蘅陪自己前往洛陽散心。在李府住了半個多月,晁蘅和李若雪竟頗為相得。兩人當初便是認識的。晁蘅比李若雪年紀大了許多,當她出嫁到蜀中的時候,李若壓是一個垂髫女童,她還很喜歡這個小妹妹。今日相見,李若雪竟然已是一位端莊明.慧的夫人,令人頗有些唏噓。晁蘅察覺李若雪對趙行德并非絕情,她自己感懷身世,平常也就時不時地勸解于她。趙府之中,除了老夫人之外,也只有她能和李若雪說上些體己話兒。
趙行德之名在外面傳得轟轟烈烈,在趙府之內提起來卻是尷尬得很。
李格非也看了女兒一眼,眼神黯然,嘆了口氣。李若雪的性格是外柔內剛的,他們夫妻之事,只能留待她自己慢慢解決,外人強行勸說,哪怕是父母之命,都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和關東相比,我們這里可算是安靜得很了。”
“種種奇談怪論,真如鴉雀一般呱噪不已。”晁補之把話岔開道,“學校推舉牧守,雖然能夠制衡權奸,可是近年來弊病也不少,無論教習還是廩生,一個個為了炫人耳目喜新論,故作離經叛道之語也越來越多,簡直令人瞠目結舌。”他皺起花白的眉毛,呈一個深深的川字,“泰州有個僧人程惠,居然說才思和口水一樣,是腦子分泌出來的一種物事,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只要刺激腦子,就能分泌得更多。所以魏晉有服散之法,李白斗酒詩百篇,都是刺激腦子分泌才思。許多人受了他的蠱惑,不下苦功,去飲酒,服散,可謂流毒天下。”
“程誠惠不過是一個野狐禪罷了,”李格非搖頭道,“學風不正,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他看了看左右,孫兒孫女這都不在,不怕小兒輩聽到這些事情壞了心性,這才繼續道“梧州有個學政吳淵才,尚未被推舉為學政時,見著范文正公畫像,大呼有奇才必有奇形,自謂形貌與范文正公相似,只少了數根耳豪,居然取了膠水之類,剪下頭沾上。翌年此人被推舉為梧州學政,又見了狄仁杰公畫像,又說自己與狄梁公相比只少了飛眉入鬢,于是取了女子畫眉的筆天天畫了眉毛斜飛入鬢,自謂將來必有和狄梁公一般的功業。就這樣的妄人,蠢材!居然也能做得了執掌一方教化的學政?!”
“種種斯文掃地,想必舟山也頗為后悔吧。”
晁補之輕輕嘆道,他看了李若雪一眼,見她的眉間忽然展開一些,似是好笑那個梧州學政,晁補之忽然明了李格非的意思,不禁暗嘆可憐天下父母心,于是也湊趣道“剛才那吳淵才也自己作踐自己也不算什么,還有個更奇特的。”他清了清嗓子,徐徐道,“鄂州建制以后,朝廷漸漸以太學代替科舉取士,小州的州學第一,中州的州學前兩名,大州的州學前三名,可以由學政推舉到太學讀書,然后取士為朝廷命官。前不久,蘇州有個叫丁簡易的廩生,被學政考評為州學第四,敲失去進太學的機會,他憤憤不平向州學申訴,結果蘇州學政陶承裕答他,甲乙丙丁,位列第四,丁某既名‘簡易’,做個第四名,何怨之有?”
想像那丁簡易哭笑不得的神氣,晁蘅和李若雪都會心地莞爾一笑。
“學政既然是推舉而來,就不再是靠德才,而是看他們在地方上有多大的勢力。今天還是廩生,明天就被推舉做了學政的也大有人在。這些人故作炫人耳目之舉,不過是另外一種炫耀罷了。想必這個丁姓士子在當地沒有勢力,又或者他正好是那個陶學政的對頭,所以陶承裕才會如此輕慢于他。”李格非喟然嘆道,“各地官學里面,廩生爭來斗去,根本就不是讀書做學問的地方,反而私學的學問做得還算不錯,東林書院的朱森做了一篇‘通才論’,引得黃舟山出手,寫了一篇‘專才論’,這一老一小你來我往,辯得相當精彩。”
他的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意思是讓她自去找來黃舟山和朱森的文章研讀。
李若雪目露思索之色,微微點了點頭。從小大大,李格非都將她和兄長幼弟一起教養,并未因為是個女兒而有所偏向,如今李若冰就擄遼國,李若虛在岳飛軍前做參謀官,都不在二老膝下。李格非更是將這女兒和兒子一樣面提耳命,他知道李若厭好詩詞歌賦,唯獨對經術文章不感興趣,為不讓她的學問有所偏廢,外面一旦有精彩的經術文章,不但會讓李若雪找來研讀,而且他還會提問檢查功課。李若雪盡管已經嫁為人婦,是一兒一女的母親,在父親的眼里,她就是需要自己教導和關心的女兒。
晁蘅見狀,側身在李若雪耳邊低聲道“李伯父真是嚴厲。”
姐妹二人耳鬢廝磨,李若雪俏臉微紅,橫了她一眼。李格非教女若子,她心中卻不覺得父親太過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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