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興宗笑道:“正是,便如演天之術,窺測星辰運行之道,便是在鄭相堂中爭論考究出來。我朝不禁人習天文,更由學士府掌管教化,將之宣諸天下,百姓便不疑惑,鬼神冥冥之說又遠去了一些。圣人敬鬼神而遠之的教訓,便又做扎實了一點。”他頓了一頓,沉聲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大道無窮,只需一步一步去踏實做,便能為萬世開太平。”
二人邊說邊走,轉眼已步入鄭相堂。這是間寬大如朝堂的殿宇,里面幾乎到處都站滿了士人。據袁興宗所,除了學士府的人以外,丞相府的官吏,護國府的校尉,乃至柱國府的柱國,都常在此間來來往往。甚至皇帝未登基時,也常常喬裝來此。寬宏殿堂中人聲鼎沸,到處皆是三五成群的博學之士,關于各種話題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袁興宗轉眼間便被幾個相熟的學士叫住,議論起“當否限制世襲公侯擔任護民官”話題。其中一位正說到“我以為,世襲公侯大多綿延百余年,對地方情勢的熟悉,更勝于五府,與當地的百姓,亦是一體。倘若妄加限制,代之以根基淺薄之人,則反而不利于護百姓之利,與關東消弱地方之舉無異。”
趙行德饒有興致在旁傾聽,原來百姓們推舉地方護民官的時候,一般都會推舉當地德高望重的世襲公侯。有些丞相府出身的官吏對此頗為不滿,認為世襲公侯憑借先人遺澤把持地方。另一方面,也有人以為世襲公侯本就是國之股肱,施以特殊限制,則動搖皇室,削弱地方。這議題近幾十年來都在學士府中爭論,但一直都沒有切實律令出來,世襲公侯也就年復一年的被地方百姓推舉為護民官。
趙行德聽了一會兒,大致了解了情勢,便向袁興宗等幾人拱了拱手,施施然走到別的人群中傾聽。忽然,在人群中看到李蕤的身形,趙行德不禁一喜,整了整衣冠,走了過去。
李蕤所在那一圈有數十人,還未走近,便聽見有人聲傳來,里面人正慷慨激昂說到“關中的工坊便是黃巢啖人之石磨,關東失地流民,困頓受其誘騙,役若牛馬,數年下來便形銷骨立。”
趙行德走到李蕤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蕤轉過身來,一見行德,低聲驚呼道:“元直!”他隨即醒悟過來,向趙行德打了個眼色。趙行德亦拱手笑道:“不之客來訪東嚴兄不在,孰料卻在此處碰上了。”李蕤滿臉笑意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伸手拉他入內。
這數十人圍攏的圈子當中站著兩位文士,二人皆戴著紫紗羅巾,這是關東舉子身份的象征。雖然儒服半舊,皂靴也有磨損痕跡,精神卻很充足。正在高聲講話的那人白面有須,儀容豐偉,另一人面貌黑瘦,身材矮小,目光卻炯炯有神。李蕤低聲告訴行德,此二人乃是寓居長安的東人社士子,此番到敦煌乃是向五府陳情來了。而東人社乃是因為揭帖一案的牽連,寓居長安的大宋士子所結成的文社。
趙行德站在人群中,只聽那人緩緩道:“工坊四面皆筑墻垣,流民一旦踏入,日夜俱受人監視,無論是勞役還是吃睡,皆不得自便。每日三餐極骯臟粗陋,如豬狗食。所居之棚屋,擁擠不堪,春夏時節,病疫橫行,死者無數,坊主僅僅以雇人拉到城外火化,骨灰也任意拋灑,連收斂的草席陶甕錢也舍不得花。冬夜苦寒,亦不給取暖,工徒只能渾身“活埋”于沙土,上覆蓋稻草以御寒。”
及此事,兩位關東舉子都臉現沉痛之色。和跟隨鐵骨軍匆匆而過的趙行德不同,這批關東士子久居長安,逐漸現,在關中商會所自治的長安等地,工坊利用關東流人不解夏國制度之機,大肆誘騙和招攬關東無地的流民為工徒,橫加壓榨。聽他們所說,趙行德才想起初至夏境時,在甄別流人之處,不少關東人來勸說老鄉去工坊的。傅知仁還特意提醒他勿要信人勸誘。正沉吟間,卻聽那舉子又道:
“尤為過者,受采礦巨利所驅,礦主勒逼工徒開山鉆井,罔顧性命,每年葬身于暗無天日之處者,難以計數,礦主不過將出事的礦坑草草封閉了事。甚至有奸商巨賈,與我大宋的通關胥吏相通,成百成千人誘騙過來關東,徑自送入工坊為牛馬。關中商會以工徒之血汗,累巨賈之重利,接交公侯,收買胥吏,積弊已久。現如今工坊里關東工徒已多達數十萬之眾,每月每日,皆有困頓病庾而死者,淪為他鄉之鬼,令人不忍卒睹。”
“竟有此事?”李蕤也趙行德一樣,當初只在長安匆匆一過。長安占地廣大,工坊區域則是城外在城外單獨一片,除非被熟人領著去,便難以入內,亦難以知悉其內情。他乍聞此事,想來想來蔭戶皆有軍士蔭庇,又有護民官可以伸冤,商會和工坊多少會有所收斂,便忍不住出問道:“如此胡作非為,關中地方,便坐視不管么?”
那講話的舉子還未回答,旁邊黑瘦的那個先道:“夏國秉商會自治之政,而流民為他人所欺,在甄別時甘愿落為商戶,又簽了數年做工徒的契約。地方便不愿輕易干涉商戶之事。”他頓了一頓,更憤憤道:“尤為可恨的,有一干無恥敗類,專一蒙騙關東過來的同鄉前往。我親眼所見,有些流民長居在工坊內,難見外間情景,不得人倫所親,不聞圣人教化,懵懂冥頑,心性漸漸地和禽獸無異。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助紂為虐者,欺壓良善者,為虎作倀者,皆有不少。甚至還打傷了我社中好幾位前去救人的同道。”
“原來如此.”人群中幾人先后道。趙行德身后卻有人低聲道:“天下洶洶皆為利往,此事豈是如此簡單的。”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