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裔將趙行德送出門外,并不返身回府,而是匆匆行至熙春樓,也不經通秉,徑直來到已經被羅汝楫買下的歌姬所居住的繡房之外,先勻了勻呼吸,咳嗽一聲,伸手在房門上輕叩了兩下。
“你來干什么?”她素顏若洗,隨意挽了個墮馬髻,身上披著件半舊的淡綠羅衫,已沒有為太子獻舞時的艷冶傾國之色,唯讓人瞧著舒服而已。
“我來阻止你。”康德裔沉著臉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話語間帶著淡淡的寒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德裔強硬地說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卻退后了半步,康德裔的手在半空一滯,嘆了口氣,縮回了來。
韓凝霜冷著臉,看著康德裔失望而又失落的神情,星眸微黯,旋即將目光轉到一旁,低聲道:“殿下身份貴重,最好不要和我這樣國破家亡的苦命弱女子混為一談。”
“母后已經同意了,你跟我回敦煌吧。”康德裔盯著韓凝霜的側臉,此時雖然是正午,但看她臉上的神情,卻似在夜晚的月光下的一個幽靈,蒼白得讓康德裔心頭沒來由一陣心疼。
“是嗎?”韓凝霜冷冷道,“皇后陛下不再擔心我是紅顏禍水?”她伸手扶了一下髻,淡淡一笑,這含著千般嫵媚萬種風情的一笑,在康德裔眼里卻像萬年寒冰一樣冷,“陳康,你還是自己回敦煌去吧,”她目視著窗外正午的陽光,似對康德裔說話,又似在自自語,“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責任。你我的路,是不同的兩個方向。”
“凝霜,康德裔緩緩道,“你處心積慮,圖謀進入宋國太子東宮,以你的才華心機,又有韓氏故人舊部相助,立為正妃并非難事,日后晉位皇后,待趙柯駕崩,就仿照劉、高、曹三位太后舊例,臨朝聽政,屆時你便要推動大宋北伐遼國,以報當初遼國誅殺韓氏滿門之仇。”他頓了一頓,語氣中帶著某種決心,道,“但是,我決不容許你這么做。”
康德裔說話的時候,韓凝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她猛的抬起頭望著他,雙目圓睜,緊握拳頭,厲聲道:“陳康,你憑什么不容許?”她氣喘吁吁,用手撫了一下劇烈起伏的心口,“夏國的國策,乃是守根本之地,按兵觀天下之釁,一擊必得二虎。我推動大宋伐滅契丹,宋國亦元氣大傷。”她慘然笑道:“這事總有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到那時,夏國正好一統天下。”
“哼”,康德裔臉色生寒,沉聲道:“我大夏還沒有卑鄙到用女人做交易的地步。”他語調稍緩道,“大夏自先祖建基以來,上下一心,百業興盛,國勢蒸蒸日上,反觀遼宋,變亂不斷,上則主昏臣奸,下則哀鴻遍野,在我眼中,那些不過是冢中枯骨而已,你不需要做無謂的犧牲和陪葬。”
“無謂的犧牲?”韓凝霜仿佛被刺痛了一般,她看著康德裔,沉聲道,“以夏國之強,為了不付出這樣的犧牲,寧愿再等五十年,一百年是么?”她因為情緒激動而稍微提高了聲量,“你們能等,我卻不能等,哪怕一天。你見過當初高麗王將逃難的韓氏一家老幼交給契丹后,男丁全部殺死,女兒備受蹂躪的慘狀么?契丹滅我韓氏后,漢人已是豬狗一般的賤民,你有過霉的粗糠都吃不飽的日子么?你見過遼東工房里的奴隸沒有活過四十歲的么?你見過一匹馬換五個女奴么?你見過么?”她握緊了拳頭,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水,凄然笑道,“你知道么?”
她嘆了口氣,又道:“我跟你說這些無謂的東西干什么。我倒忘了,在沒有大夏兩府的同意,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隨意征兵宣戰的。兩府是絕不會同意做出這樣‘無謂的犧牲’的,是么?”
康德裔被她問得語塞。按照夏國的制度,若是要與敵國開戰,需得到護國與柱國兩府同意。夏國土地廣大,東部以函谷關、黃河與宋遼為界,西部國境已經越過蔥嶺,抵達河中之地,與狂熱信教的突厥人以及野心勃勃的羅斯國接壤。初立國時,河中幾乎沒有漢人,為了鞏固河中,夏國舉全國之力,以兵力強行將鼓吹禍國干政的幾種邪教鎮壓下去,又從關中、把巴蜀兩地往河中移民墾殖,百年積累下來,在蔥嶺以西定居墾殖的國人達到五六百萬人,才算是讓華夏的勢力在蔥嶺以西扎下了牢不可破的根基。
而隨著在蔥嶺以西定居繁衍的人口越來越多,兩府也越來越注重維護夏國在西部國土的利益,兩府更傾向遼宋之間保持一種穩定而微妙的平衡,不讓任何一國獨大,夏國便能夠以最小的代價維持東部國境的安全。
“若論威脅的大小,西面羅斯、突厥等胡國乃吾國宿敵,河中四戰之地,一旦后援不及,他們便要乘虛而入。若要開疆拓土,石山東西兩側,阿爾泰山以北多是無主之地,往南的天竺諸侯也極衰弱,只需徐徐墾殖蠶食便可。東部邊境本來無事,何必付出軍士寶貴的鮮血和性命,去和遼國、宋國打仗?”這就是兩府的定策,即便是陳氏皇室,也不便強行在東部擅開戰端。
康德裔沉默了半晌,下定決心道:“雖然目前無法說服兩府攻伐遼國,但我也絕不容許你嫁給趙柯。一則趙柯與趙杞的皇儲之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二則宋國朝野上下厭戰,就算你當真臨朝稱制,一意擅開邊釁,必定是聲名狼藉,遭受萬人唾罵;三則,”他頓了一頓,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道,“就憑趙柯那個廢人,根本配不上你。”
“既然是殿下一定要阻止的事,自然沒有成功的希望。”韓凝霜冷冷道,她轉過身軀,眼中隱隱孕有淚光,用單薄的背影對著陳康,低聲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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