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累月下來,雖然穿越回去之心漸淡,也不再有失眠的困擾,但每天早晨打幾遍太極,卻成了趙行德雷打不動的習慣,前后兩世相加,已經堅持了足足有二十多年。
其時各處流行的導引術頗多,也不多趙行德這一種,眾太學生各練各的,練完之后,天色尚早,不少人又到校場另外一邊,像趙行德這樣不懂劍術的便只能拉硬弓長氣力,少數人取出隨身佩劍,做聞雞起舞狀。據說夏國的讀書人為求晉身文士,每天都當真向靶標射箭,苦練不輟猶如黥面的軍漢一般,未免殺伐之氣太重,大宋太學生晨練便只拉弓,是以胸中浩然正氣為箭,定社稷安天下之意。宋國民間習武之風甚濃,趙行德赴汴梁讀書之前,每天練箭術防身,他沒有師傅,卻自己摸索出一套百步穿楊的箭技,直到進入太學之后,為免招搖,才改為每天早上只拉弓而不射箭。
三石弓是硬弓極限,禁軍中能開三石的也不多見,這太學中的三石弓原本無人能開,一直擺在那里蒙塵,直到趙行德剛來就讀時不知深淺,見別的弓都被旁人取去,徑自上去拿起來就拉,旁的太學生雖然不覺得開三石弓是什么本事,卻引為奇談,就連國子祭酒大人都知道太學生中還有這么一位猛將。不過此時的風氣以溫文儒雅為好,以粗鄙蠻勇為不美,倒也無人當面贊他力氣大。
其實趙行德最開始時拉這三石強弓也頗為勉強,只是旁的好弓往往被人捷足先登,唯獨這張弓無人理會,他每天便用它來打熬力氣,漸漸地將練拳的心得融入其間,每次開弓,必氣定神閑,身體端正,含胸挺腰,目視前方,左手托弓如鐵石,伴隨著綿長的呼吸,右手開弓亦如練習導引術一般緩慢,直到弓如滿月,閉住氣息片刻,感覺將弓快開到極限時,方才緩緩運勁收弓,氣沉丹田,再次開弓。他一呼一吸之間越來越長,在旁人眼中,越覺得他人如弓一般富有張勁和彈性,隨著雙臂的開合,精鋼鐵鑄一般的硬弓竟開出了綿軟如意的感覺,不由更加嘖嘖稱奇。趙行德拉了三十余下硬弓,氣息漸粗,身上汗出,正好收了弓,準備沐浴更衣后再出去用早餐。
東方一輪紅日升起,陽光次第灑在重重疊疊的殿宇宮闕之上,白色的光滑的石面折射出柔和而圣潔的光芒,大相國寺的晨鐘悠揚鳴響,不久之后,上清正一宮也敲擊鐘板,數萬的和尚道士念誦佛道功課的聲音順著清風悠悠傳來,遠遠望去,一片清音梵唱之中,白玉宮真如傳說中的仙境一般,今上時常食露服丹,只怕真有成仙得道之望。
同趙行德同路的李蕤遙望著不遠處白玉宮,不由得皺緊眉頭,邊走邊低聲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趙行德見他神不守舍地樣子,無奈的搖搖頭,苦笑道:“真是入了魔障了。”
李蕤少時曾負笈求學與易學大師邵雍的弟子張子望門下,習河圖、洛書、梅花易數之學,頗有獨得,這家伙曾經很神秘地告訴趙行德,他鉆研前唐大詩豪李白所寫《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認為此乃用隱語寫的讖,要應驗在三百年后的本朝。
“是啊,是啊。”趙行德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見識了趙行德幾乎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后,李蕤頗為氣憤地指著那不遠處夕陽下閃耀著金光的白色宮殿,低聲道:“你看,這不是‘天上白玉京’是什么?今上求仙問道,食露煉丹,正是應了‘仙人撫我頂,結受長生’之句。‘漢甲連胡兵’之句說的乃是朝廷將和蠻夷聯兵,‘二圣出游豫,兩京遂丘墟。’說的乃是京師被毀,甚至兩位官家出奔。”李蕤壓低了聲音道。
趙行德卻勉強笑道:“李太白不過是記述當初安史之亂,唐玄宗,唐肅宗兩位皇帝被迫出奔,長安、洛陽被亂軍搗毀罷了。”
李蕤卻道:“元直休要裝糊涂,這兩句暗諷二圣皆有致使兩京丘墟之責。故意將李亨與李隆基并稱“二圣出游豫”,豈非譏刺肅宗與玄宗一樣不能守祖宗基業。但安史之亂時肅宗李亨尚未即位,長安之失與他毫不相干。謫仙人附逆永王,繼而流放夜郎,當時情形,若非另有隱情,只需將李隆基倉皇出逃情狀帶過便可,為李亨避諱,焉能點明‘二圣’?”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道,“太白公遣詞用字何等精到,涉及青史功過,怎能糊涂,此句必是指兩位有致使‘兩京遂丘墟’官家同時出奔。兩京之說當是指西京洛陽與東京汴梁,只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為何有兩位皇帝,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趙行德身形微震,想起記憶中靖康之難史事,身上不覺有些寒意,心頭悚然,口中卻道:“穿鑿附會,東嚴,你入了魔障了。那我問你,‘十二樓五城”之句,竟作何解?“
“這個,”李蕤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嘴里喃喃念叨,“五城中有五真人者,五帝也,五城之外有八吏者,八卦神也,并太乙為九卿,八卦之外有十二樓者,十二太子十二大夫也,并三焦神合為二十七大夫......”
趙行德微微一笑,對付李蕤這偏執狂,趙行德亦頗有辦法,直接拋給他一個難題,讓他自己想去。
“這有何難?”陳東忽然出現在二人身后,拍了拍李蕤的肩膀,把兩人嚇了一跳。要知道李蕤鉆研的術數之學,頗犯朝廷之忌,好在趙行德、李蕤、陳東三人都是同舍的莫逆之交,相互之間都知道不少犯忌的隱私,彼此也不以為意。一見是陳東,趙行德方才松了口氣,正欲出斥責,李蕤卻對陳東拱了拱手,正色道:“還請陳兄指教。”
陳東笑道:“這有何難,樓者,以人力而起,乎于平原。本朝制度,封爵十二級,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開國公、開國郡公、開國縣公、開國侯、開國伯、開國子、開國男,便是十二重樓,食邑爵祿,以彰顯其高貴。城者,人群聚集之所,或居要害之處,以利攻守。放眼朝中,也就是國子監太學、翰林學士院、臺諫、樞密院、館閣,這五處最利于黨同伐異,堪稱五城。”
趙行德只當陳東順口一說,李蕤卻皺眉道:“如此說來,十二樓意指顯爵,五城意指朝廷黨爭。抑或是合指介入朝廷黨爭的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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