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過后,偌大的庭院里安靜下來。
烏蘇像只斗敗的公雞,手環在后腦勺,低著頭,將近千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朱厭將沾了墨的筆遞給他,神情之間,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所有像今天這樣頭腦發熱下做的事情,全部寫下來,你再不配合,就等死吧。”
“我來!”見烏蘇久久不出聲,也沒有動作,烏魚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接過金烏手中的筆,另一只手抓住烏蘇的肩膀,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千年前,清漾暗算狻猊的事被揭發之后,你上書房,為她求情,說那些話的時候,可有像今天一樣,情緒失控?”烏魚咽了下口水,手心里全部都是冷汗,他道:“父親,你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烏蘇被烏魚搖得頭暈,喊得也頭暈。
朱厭那兩巴掌,差點沒把他滿嘴的牙都打下來。
朱厭閉眸沉思,腳尖撐地,半晌,率先開口,道:“那日,我也在。”
“當時,他和汕豚都在為清漾求情。”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竭力回憶千年前的細節,“汕豚雖然也是那個意思,但也只是大致表露了個意思,話沒多說兩句,就這個傻楞頭沖上去,一通辭懇切的哀求,還說什么不談律法,只看情分,但凡腦子正常的,都不會說這樣的話。”
當時他說完這番話之后,汕豚看他時的神情,充滿了夢幻般的欽佩。
朱厭差點沒跟他當著星主的面干起來。
烏蘇抱著頭,皺著眉,也有了那么一點點印象,他忍著牙痛,含糊不清地開口:“當時,確實想為清漾求情,朱厭一直在旁邊大聲嚷嚷,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了,有些根本不想說的話,還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了。”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對勁的。”烏魚篤定,同時飛快落筆,“你前段時日,為何突然對孚祗出手?”
在明知孚祗的所作所為皆照南柚的心意行事,王君也沒有反對的情況下,身為朝中重臣的烏蘇,夜襲孚祗,甚至動了殺心,下了死手,這是何等令人窒息的行為。
正常人都干不出這樣的事來。
更何況是聰明了一世的烏蘇。
有些時候,一旦察覺了不對,或是有所懷疑,那些原來被忽視的不對勁,便會被無限放大,直至所有的事情,穿成一根線。
而后,山崩石塌。
這樣與審問無異的話語,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還出自自己的兒子,這讓一直以嚴父身份教育子女的烏蘇有些抵觸,但礙于形勢,也不得不皺眉咬牙忍了下來。
“那段時間,孚祗太過激進,將王軍中許多人替換,調整職位,我覺得不妥,那夜,是想給他個教訓。”烏蘇梗著脖子,覺得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揭自己的老底,尤其在聽到金烏非笑非笑“真是好樣的”這類嘲諷的話語時,又像是隔空被打了一巴掌,臉疼,頭疼,牙疼。
“如此說來,父親你那夜,本沒打算下死手的?”烏魚插話,連聲問。
烏蘇繃著臉,點了下頭,十分不自在。
在南柚的生辰日,殺她身邊的大妖,他回去就后悔了,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頭腦發熱,干了這樣的蠢事。
烏魚一字一句記下來,咽了下唾液,刨根問底:“那之后,你來赤云邊,為清漾搶靈髓,又怎么說?”
“還有兩成靈石,那樣龐大的數量,你是怎么想到瞞天過海,偷偷運回王都,裝備自家親衛的?”
話雖是這樣問,但這其中的意思,以及他臉上一難盡的神情,就差沒明擺著說:父親,你就算是真要造反,也好歹用點智慧吧。
烏蘇頓時更別扭了,一張臉繃得像塊頑固不化的巖石,但在朱厭“你再不自救,誰也救不了你”的目光中,還是一狠心一閉眼,近乎自暴自棄地開口:“靈礦這個事,我沒沖動,當初王君將此地劃給我時,允準我管滿千年,收獲達到了他心中預期,便每年撥一個數額的靈石給我,只是我一直沒要,近段時間,才有了這樣的想法,那兩成的靈石,折算下來,沒超過王君應允的數。”
“用它裝備府上的親衛,是因為想給家人親屬留一條后路,這件事,我無可辯解,全憑王君處置發落。”
朱厭問:“靈髓呢?你又是怎么跟清漾聯系上的?”
“靈髓的消息傳出來,汕豚和我都動了心思,我們結伴來此,是為了給汕恒和烏魚求一顆。”他本來是沒想來的,可當時傳出消息,靈髓一共就只有三顆,南柚必定是會留一顆的,他們若是不主動厚著臉皮來一趟,她身邊的孚祗,狻猊,還有昭芙院里的那些從侍,還怕分不過來嗎?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除了三顆成熟了的靈髓,還有一顆正在成長中,而這個時候,他和汕豚突然得到了消息,清漾十分需要一顆靈髓,傳信的人和他們說了很多的事情,比如,清漾這些年在花界所受到的苦楚,所遭遇的困境,以及在南柚之前的生辰,過得有多冷清。
末了,還拿出兩根手工織就的腰帶,說是清漾對兩位叔父的一片心意。
不可避免的,聽到這些,烏蘇和汕豚再一次動了惻隱之心,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名為愧疚的情緒。
南柚和清漾,兩個都叫他們叔父,一前一后過生辰,一個熱熱鬧鬧,賓客滿堂,一個清清冷冷,他們甚至都不記得,別說禮物,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傳過去。
橫鍍在天上若是看到了,該是何想法。
然而,這樣的愧疚,到了深夜,醉酒之時,竟鬼迷心竅的變成了一種無法說的沖動。
生辰日過了,補上生辰禮就是。
她想要靈髓,還剩下的那一顆,想盡辦法,為她求來就是。
他的這一時沖動,跟汕豚說了,頓時遭到了后者堪稱驚悚般的眼神。
橫鍍逝世,星主又是君王,他們四個曾經無話不說的好兄弟中,只剩下烏蘇和汕豚,在極偶爾的時候,能夠敞開心扉說說心里話。
“烏蘇,這千年,你太冒進了,這不是你的性格。”汕豚眼里閃過探究之意:“你為何總同王君,同右右作對。”
“我只是覺得,相比于他們父女,橫鍍和清漾,實在太慘了…太慘了。”烏魚灌了一口烈酒,唇舌和喉管都是暖的,心卻冰涼一片,“他們的幸福,是橫鍍用性命換來的。”
這樣的話,曾經同樣困擾著汕豚,但聽多了,也聽膩了之后,只覺得煩厭。
“南咲是欠橫鍍的,但并不欠清漾的,在清漾做那件事之前,王君對她差嗎?我們對她差嗎?”